尉兰说过几天再去看,实际上是给了自己一个搜集信息的时间。

他与银沧共和国军部联系紧密,军方正在对事?发之?地进行封锁,正常情况下,或有序或杂乱的数据很快就会纷涌而至,变成影像、音频或图表出现在他的电脑屏幕上。

可是没有。

从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对方都没能给他传来任何有用的信息。

尉兰坐不住了,从办公室这头走到那头,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最后搬了把椅子,一屁|股坐在了顾青的旁边。

顾青正对着电脑学习各种企业管理的知识,尉兰凑了过来,他立马让到一边,十分好奇尉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你在赦免书上按手印的时候,可答应过政|府再也?不进行网络攻击。”顾青看到尉兰打开一个黑色|界面,下意识地说道。

尉兰一边噼里啪啦地打字一边说:“小命都不保,还要告我非法入侵不成?况且,我也?就偷听一下老何而已,他还能拿我怎么样?”

尉兰话没说完,音箱中就传来了滋滋的电流音。嘈杂电流声中夹杂着树枝衣料的刮擦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忽急忽缓的喘气声,还有一些更为细微难辨的声音,但没有包含信息的人类语言。

尉兰的神情却十分凝重,简直就像听到了什?么噩耗。他飞快地拨出何润的电话,何润竟然接了。他像只破风箱一样喘息着,仿佛遭受到某种肺部感染:“不……不要……过来!我错了!我们错了!我们对不起你!不要看……”

电话挂断了。尉兰将那个代码重新发送一遍,果然,脚步声和喘气声都不见了,只剩下电流声,和那个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怪异的声音。到最后,连电流的声音都很微弱了,那个声音却比先前更加清晰。

尉兰冷着脸关掉音箱,眼睛哪里也?没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就开始说话了:“那是某种生物的频率。不是风,不是树,不是光线,也?不是宇宙波,那是我们从来没有收到过的频率。它也?不是一成不变,它甚至……是某种智慧生物在向外传递信息,现在,这个声音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需要我联系国防部吗?”顾青尽职地说道。

作为外聘人员,尉兰的确有把他分析出的消息通知国防部的义务。

尉兰十分迟疑,从何润过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陷入了犹豫不定的状态,完全没有作为公司总裁的杀伐决断。顾青很想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可他也?知道,尉兰想告诉他的事?情,不用问他就会自己说出来;不想告诉他的事?情,他就是再怎么问也问不出来——在某些事?情上,他们依然不是心灵知己。

“联系吧。”仿佛是过了半个世纪,尉兰才说道,“联系他们,比破解他们的系统要快一点。”

视频电话打过去,面色凝重的接线员竟然将电话直接转进了一个线上会议。

线上会议中有好几位上将?级别的大人物,也?有特别行动部的云玥和她手下的特工。云玥还是老样,看上去挺感性、挺情绪化;顾青本来指望着能看到莱夏,可是他并不在特工之?列。

尉兰进去的时候,吴骁正对他们搜集出的信息作出一个总结:“……就是这样。没有视频,没有热成像,纵然有,它也?会被封存在档案室中,不能让你们任何一个人看到。因为所有看见过‘它’的人,都会主动投奔它的怀抱。我们尝试过强行阻止他们过去,但他们很快就精神失常了。所以,我认为现在派任何人去研究它,都是不理智的行为,对该地区作出核弹清理才是。”

“我反对。我们尚未对该地区进行疏散和封锁,里面可能还有活人。随随便便用核弹炸毁一片可能有人的森林,国际上怎么评价我们?”又一名上将?说,“况且,我们派去的那些部下,也?只是失去了联络信号而已,说不定还在坚定地执行他们的任务。我们一颗原子|弹投过去,又置他们于何地?”

吴骁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将深沉的目光转向尉兰:“你呢?你对这个东西有什?么高?见?”

吴晓上将?面前大约有三?十几张全息屏幕,他是怎么做到精确地将目光投放到他们这儿的?

尉兰说:“我刚才无意中听见了一点。我觉得‘它’是在说话?。”

“你的这个‘听’,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尉兰笑了笑:“放心,我是和何润少尉打电话的时候‘听’到的。他今天中午来了一趟,告诉了我直播视频那件事?,我后来就关心了他一下。不过,你们现在首要担心的问题,不应该是我。”

吴骁斟酌着词句,这也?是顾青第一次看到吴骁斟酌词句:“你觉得……那些看见过‘它’的人,还有救吗?”

尉兰仿佛早已作出决定:“我可以去一趟。我不会被它影响,因为我已经‘见’过它的形象。我还没疯,也?没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它,所以,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尉兰说完这句话,整个线上会议似乎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吴骁才叹了口气:“你是我们银沧共和国珍贵的人才,其实不必这样的。”他停顿了一下,“但我准许你过去。如果你回来了,你将?是又一次拯救了人类的伟大英雄,你想要什?么,只要我们能做到,都会尽力帮你完成;如果你没回来,你也?是银沧共和国的英烈……”

“说好了,那我再要一张空白赦免书,不限有效期限。”尉兰打断吴骁声情并茂的演讲。

“你小子又想干吗?”那名反对核清理的上将?说道。

视频会议上沉重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一些,大家继续探讨着应对这个东西的措施。可一旦尉兰决定深入进去“看看”它,他们的纸上谈兵也就没有了更多的意义。

会议结束,吴骁上将?对尉兰敬了一个军礼,郑重地说道:“我代表银沧共和国,祝你接下来一切顺利!”

尉兰没有回礼,也?并没有掩饰此情此景给他带了的欣慰和高?兴,真情实意地笑着:“那我就虚心接受了。准备好我要的东西,等我回来罢!”

尉兰挂断了视频电话。

“我跟你一起去。”顾青说道。

尉兰看着他,正想开口说话?,顾青又补充道:“我明白我不像你,除了身体不死不灭,我灵魂上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我很可能像他们一样被这个东西转化。但以目前的信息来看,转化后的人也不伤人,你到时候把我束缚住就好;况且,这些人都是‘看’过了它的样子后转变的,我不需要‘看’,我只需要……做任何可能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的事?情就好。”

顾青想说“保护你”,可他也?不确定到时候是自己保护尉兰,还是尉兰保护他。尉兰可能也明白这一点,犹犹豫豫地不说话,让顾青觉得自己就像在等待某种判决一样。

“好吧。”尉兰最后妥协道,判决偏向了顾青的那一方。

军方把目前所有搜集到的资料都交给了尉兰,包括他们自己都没有查看过的影像资料。

尉兰没有当着顾青的面查看,或者?压根没有查看的意思。

他们来到顶楼的停机坪上,坐进一架小型飞行器中,将?目的地设置为视频中的女孩最后出现的地点,那座不知名的半人工森林。接着,尉兰将整个身子都转向?了顾青。

顾青发现他的眼眶有一点发红,伸手捋了捋他额前的碎发:“到底怎么了?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接着尉兰说了一句更为奇怪的话?:“答应我,如果这是真实的,我们就不要放弃。”

黑夜的背景下,尉兰的眸子是黑色的。顾青很喜欢他这个样子,黑眸的尉兰显得更加深沉,更加乖张,对顾青更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张力——重生到这个世界后,顾青常常觉得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唯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和尉兰在一起。

他爱他。

“……放弃?”顾青笑吟吟地看向?尉兰,“我放弃你,我上街上讨饭去?”

没有尉兰,他或许也能在物质上无所忧虑;但精神上,他会成为一个彻底的乞丐,只能从特别行动部派下的任务中寻找一点可悲的新鲜刺|激。

“好,我就当你答应我了。”尉兰苦笑了一下。

他的思维连接着森林附近的信号,那个未知频率覆盖的面积越来越广,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以至于压制住了一切其他的频率。

没有人声,没有风声,没有树声,甚至没有电磁波的频率,出了它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信号会被传递出来,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它的边沿距离女孩消失的地方已有将?近五公里,距离老何消失的地方也有了一段距离,面积已有一座小型城市的大小。尉兰按照它的增长速度建立数据模型,估摸到两个小时后它就会触及一座山间小镇。

尉兰不敢像“上次”那样托大,直接降落在怪物之中。他把飞行器降落在这座安逸的山间小镇公路边,打算“旁敲侧击”地靠近这个庞然大物。

时间已经是深夜两点,公路黑黢黢的,两旁都是树,没有一辆汽车驶过,也?不见一个行人。顾青从已经变成汽车模样的飞行器后备箱中,拿出一整包他叫不出名字的电子产品背在身上,然后又拿出了一只电|击|棒、一柄匕首、一把长刀、一柄机关|枪和两把手|枪。

尉兰看乐了,扶着后备箱的箱盖说道:“你这上战场呢,把一整个武器库背在身上?”

顾青把一支手|枪别在尉兰的裤腰上:“这些玩意儿对那个东西也许没用,但对人有用。你要遇到谁忽然变成‘狂信徒’,非要拉你入‘教’,你就一枪崩了他。”

尉兰想起了平行世界的他——不错,如果非要他进行定义,他会把他还是通缉犯的那个世界定义为一个平行世界——那个世界中,他就是被一伙“狂信徒”拉进坑的,虽然这个物理意义上的“坑”对应的却是一个他所有心愿都已达成的美好世界。

那时,要是也有个人这么拉着他……

“……多好。”尉兰在心里纠正道,“不,要是那时也有个人这么拉着我,我已经进了银沧共和国的牢房。”

他很感谢老何这个“狂信徒”把他拉近了这个坑,让他不用真正经历那些艰难险阻,就轻易获得了美满的结局。但他现在已经很幸福了,他不希望再来这么一次,然后被“发配”到另一个平行世界——他可不认为每一个世界中他都能这么好运地获得赦免书,获得顾青的爱情。

尉兰抚摸着这件铁器,用一种近乎乖巧的声音重复顾青的话?:“好,我要遇到了‘狂信徒’,非要拉我过去,我就一枪崩了他。”

尉兰越想越觉得平行世界这个解释有道理,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前,他还压根不信平行世界这种说法。唯一无法解释的就是,这个世界的顾青为什么根本就不像这个世界的人,对那些原本应该习以为常的事?情还要去“想一想”。

就好像不去想,那些事?情就不存在一样?

“罢了,就算是假的,要能欺骗我一辈子,也?当你有本事。”他在心中对那个怪物说道。

两人肩并着肩,沿着公路往小镇中走去。

小镇和他们待过的大城市很不一样,几乎完美地保持了工业革命初期的风格,没有大马路,没有全息广告画,没有超过五层的楼房。

主干道是一条青石路,路旁是三四层左右、颜色造型各不相同的连排楼房。楼房一层大多租给了商铺,但这些商铺都早已打烊,连橱窗中的灯都没忘关上。路灯下对着橱窗望上一眼,往往只能看得到自己的影子。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楼房窗户里也?很少亮着灯。

顾青看着亮灯的楼房,问道:“要不要疏散他们?”

尉兰摇了摇头:“我们等着,我想亲眼看看,它过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们坐在中央广场的一座石制喷泉旁。喷泉有些年头了,很多地方都风化得厉害,但可以看出是一些几乎不穿衣服的男男女女正在打闹嬉戏。

想着两个小时后,他们就要被某种未知的东西覆盖、乃至吞噬,顾青几乎产生了一丝不舍之?情:“我挺喜欢这个地方。”

尉兰解下自己的领带,小心翼翼地给顾青罩上:“要是经历了这么一遭,这个小镇还能完好无损,我们就在下个纪念日过来度假。”

顾青的视野消失了,补偿是一个持续很久的吻。

这个吻结束以后,尉兰拉着顾青的手,开始将?注意力转向“它”所在的方向。他试图展开自己的灵识,但是失败了,也?许这个世界的尉兰根本没有获得心的法力。

不过,没有法力的话?,他是怎么探究出三维宏观世界和微观维度间的那个“省力点”的?

这个问题很重要,但他很快就把它抛在了脑后。

.

凌晨三四点左右,他看见了那个东西的边沿。

“它来了?”顾青也?有所感应。

尉兰点点头,忽然想到顾青看不见他的动作,接着又说:“对。”

它的边沿就像火山岩浆一样,缓慢而坚定地漫延过来,但看起来比火山岩浆恶心得多——它是乳白色的,表面覆盖着一层一看就很黏稠的薄膜。薄膜下有的地方是稠一点的胶质,有的地方则是稀一点的水质,但无论胶质还是水质中,都还包含着刚刚吞噬的物体原来的形状,和更久以前吞下物体的残渣。

尉兰很快想到了新的形容——一团放久了的呕吐物。

他想不出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会让那些“狂信徒”们不顾一切地往呕吐物中跑。他甚至一度怀疑,这团呕吐物只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幻觉”而已,只要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感受”,就不会受到影响。

可他发现自己错了。这团呕吐物刚刚当着他的面,吞噬了小镇最边上的一栋楼房。

那是一幢孤零零的别墅,楼房底下有着带车|库的大院子,大概属于某位离群索居的有钱人。呕吐物先是黏上了别墅左侧的外墙,接着一点一点地升高?,爬上别墅的楼顶和旁边的两堵外墙,最后,它终于漫延到别墅的另一侧,把小楼彻底地“吞”了进去。

别墅在呕吐物前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凸起,就在尉兰以为它要消化不良时,更恶心的一幕出现了——呕吐物竟然带着无数尚未分解的残渣,缓缓地蠕动了起来。

别墅很快被蠕动着的呕吐物碾压成砖头大小的碎块。白色黏膜中似乎还有几个人体形状的凸起,尉兰在心中说了句抱歉,拿起长刀便朝着呕吐物走去。

“我看你就是只胃口太大的软体动物,也?没多么可怕。”他自我鼓励道。

这个举动并不是出于英雄主义,有了“平行世界”中的经验,他需要知道这个怪物被切下一部分后,会不会继续保持原来的活性。

“你去哪里?”顾青感到刀被抽走,下意识站了起来,蒙住眼睛的身影显得孤独而又无助。

尉兰决定了,自己只割下它的一小块就会坚决地离开,把剩下的事?情交给国防部处理,坚决不再多留一步。

“你转个身,面朝我们来时的方向,解开领带回到车上。我一会儿就过来。”尉兰一边对顾青吩咐,一边向呕吐物走去。

可紧接着,他就一步也走不了了。离他最近的呕吐物渐渐聚集起来,变成了一个人类的形状!

最开始还只是个包裹在黏膜和白色物质中的轮廓,可渐渐地,轮廓的表面也变得清晰起来,变成了人类的毛发和皮肤。尉兰几乎惊恐地分辨出,它正在缓缓变成老何的模样。

“老何”成型的时候,呕吐物正往回缩着,缩到了“老何”的脚跟上,最后和“老何”彻底分离开来。

“尉总,快过来和哥几个聚一聚,哥几个都想死你了。”“老何”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