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来。我先进去。”

尉兰一脚跨进大门,走到像座大山一样呆立在卧室门口的狂侠面前,诚恳地说道。

他的状态好得让人嫉妒,二十?六年的时间在他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留下,但不知道为什么,狂侠看?到尉兰脸上的表情时,并没有产生羡慕嫉妒恨的情绪,相反还有些悲哀。

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他灵魂中的强大自信已经完全不见?了……虽然有着一副看似年轻的皮囊,灵魂却比我还要衰老得快,死气沉沉的,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股死亡气息……好像面无表情地站在这里,就已经让他疲惫不堪……

狂侠在心里评价着尉兰的状态,竟觉得自己领社会保障住地下室、喝劣质酒精吹牛皮的生活过得也还不错,至少有一群和他差不多的醉鬼朋友,偶尔还能去地下酒吧听听摇滚乐,站在地下擂台旁呐喊助威。

“好。”狂侠意识到自己挡住了尉兰的去路,讷讷地往旁边让了一步。

就在这时,卧室内再?次传来了黑风车的声音:“万侠,你真?的不过来吗?这可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

“尉……尉总过来了。”狂侠有点低声下气地道。说实话,他有点害怕面对现在的尉兰——不是害怕面对强大之人的那种害怕,而是对一个曾经骄傲的落魄者下意识的回避,害怕自己不经意流露的同情会伤害到对方。

“尉兰?那个从基因层面解决了衰老问题的东陆人?”黑风车的语气中已经完全没有了对过去头儿的尊敬意味,好像已经不知不觉地和三天前的狂侠换了个人——只不过那时的狂侠是假不关心,说尉兰是个和他们不一样的东陆人也只是自我安慰,并非真?心觉得东陆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黑风车却是声情并茂,着实?把狂侠给感动了一把,要不然他才?不会放着醉生梦死的日子不过,来这个地方挑战联盟的侦察能力。

可现在,黑风车的声音却冷漠到了极点:“你看?看?他的样子,是不是很完美、很年轻,完全不像我们,脸上长出皱纹,手上长出老年斑,连那个地方也不再?好使。

“看?着他的样子,你难道不嫉妒、不羡慕吗?衰老和死亡难道不应该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情吗?可现在,为什么成了最不公平的事情?凭什么,有的人出生就比别人老得慢、活得长?”

黑风车冷漠的语气和对自身隐私问题毫不在意的态度,让尉兰都感到莫名的恐惧,也不敢随意进入那间卧室了,小声地对狂侠吩咐:“你先出去,离开这间公寓、这栋楼房。”

“他是不是让你离开?”黑风车加重了语气,“明明是你先过来的,他却不愿意让你看?到真相,对吗?如果我这里有让你长生不死的办法,他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不愿意让你分这一杯羹,你还会听他的话吗?!”

不好!一边的顾青心中大感不妙,一把搂过狂侠厚重的后背,把人往远离卧室的方向带去:“此地不宜久留,先撤!”

谁知看起来步伐虚浮、神色呆滞的啤酒肚胖子,此刻双脚却钉在了地上,任顾青使出多大的力气去推都依然坚如磐石。

“对啊,我为什么要走?”狂侠僵硬着脖子,一点一点地转过脑袋,颈椎就像生锈的机械一样,发出咔咔的声音。

顾青一手拿着早就准备好的麻醉剂,精准无误地扎进了狂侠颈部的大动脉,一手掰着狂侠的脑袋,不让那颗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的脑袋再?转动一分。

几?秒钟后,狂侠失去了支撑的力道,瘫倒在顾青的臂弯中,顾青顺势把人带到客厅的沙发上。

尉兰递出一只眼镜:“你看?看?。”

通过透视眼镜,顾青看?到了卧室中的情景——无论床上、衣柜上、全身镜上、电脑桌上,还是悬挂在电脑桌前的全息装置上,都蒙上了一层如同融化蜡油一般淅淅沥沥的液体,而电脑桌前的圆形皮椅上,“搭”着一道薄薄的人影。

“……尉总,我真?的,好想、好想、好想成为一名东陆人。”那道完全没有正常人厚度的人影开口说道,缓缓地转动圆形皮椅,将自己转向了房门所在的方向,并且慢慢向下滑动,将那颗消了气的皮球似的瘪脑袋对准了门外的两个人……

让不知变异成什么怪物的黑风车“看?”了一眼,顾青就感到一阵头晕眼花。他取下眼镜,对尉兰道:“这不是我们能处理的事情,先疏散楼房中的居民……”

——虽说不是他们能处理的事情,但顾青知道,联盟对于这几?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神秘事件也没有太多的准备和对策,可能还是得由他们这些不死者进行试验,他只是害怕处理这样一个怪物,会对附近的居民造成伤害,比如说造成居民楼的坍塌。

尉兰点了点头,取下透视眼镜,来到楼道中,拉响了防火警报。顾青背着沉重如山的狂侠,跟在陆陆续续走出房门的居民后面一起下了楼。

这是个工作日的下午,能在家里的毕竟是少数,防火警报响了整整五分钟,楼下才?聚集了十?来个人。

顾青向他们展示出特别行动部的徽章,对这些穿着拖鞋睡衣、露出不耐烦表情的大爷大妈们道:“这栋楼房中可能会发生恐怖袭击事件,你们看看?周围的人,还有没有没出来的?”

大爷大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希望从熟悉的邻居口中听到更充分的解释。

几?番眼神交流后,终于有一名化着浓妆、白白胖胖的中年贵妇道:“恐怖袭击?当年‘奇珍号’那种?房子不会炸掉吧?我那一柜子的衣服、首饰、皮包可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到时候能申请赔偿吗?”

“你竟然还惦记着你的包……记得当年奇珍号恐怖袭击吗?爆炸那么大、那么大……”一个黑黑瘦瘦、同样穿着丝袍的中年妇女张开双手,做了个大到接都接不住的动作,“要真?是奇珍号那种层次的爆炸,咱们躲到隔壁街上都活不了。警官,这栋楼里,真?的有炸弹吗?咱们需要再?走远一点吗?”她看向顾青,替大家问道。

“不一定。站远一点吧。找家咖啡馆待着,我们还要一段时间处理。”顾青看?着穿卫衣、戴鸭舌帽的尉兰从楼道中走了出来,对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表示把楼房中关着的房门全敲了一边,以防有人听见防火警报也选择待在家里。

接着,顾青像个豪华旅行团的团长一样,领着这群大爷大妈来到街对面的咖啡馆中,并向咖啡店的老板说明突发事件,希望对方能接纳这些身无分文?的有钱人。

不过一分钟,他回到那幢四层小楼前,对尉兰道:“你在这里看?着万侠,同时向特别行动部说明情况,我上去看看?。”

尉兰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但还是点了点头。

顾青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尉兰的肩膀。尉兰则同时开口说道:“那东西好像可以影响人的心智,你尽量别待久了。”

这句话一出口,顾青那只本来只在尉兰肩上稍作停留的手忽然改变动作,指尖顺着尉兰的脖子往另一只肩膀上划过去,同事之间的拍拍打打顿时变成了一个极为暧|昧的拥抱。

顾青刹不住车的往尉兰嘴上吻去,而尉兰也异常积极地回应着他……要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太对,顾青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样下去不行,时间地点都快约束不住他了。顾青双手抱着尉兰的头,强行把两人拉开了距离,情难自禁地道:“我想要你,我想要你变得和我一样……”

尉兰眼中是一片意|乱|情|迷的涣散,只得闭上了眼睛,声音喑哑地道:“我觉得我们已经被影响了。”

顾青忍住万蚁噬心般的煎熬,颤颤巍巍地抓住尉兰的手,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

尉兰说得是对的,他们已经被影响了。顾青的想象中,他们吻着吻着,就变成了两团再也分不开的人形黏液,成了洒满黑风车卧房的那种液态物体。等特别行动部级别更高的外勤到达时,他们已经融化在了地上,嘴巴却还在不停地说着“我爱你”“我想要你”之类的话……

实?在太可怕了。只是通过透视镜看?了“它”一眼,我和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实?在太可怕……我该怎么处理“它”?杀死圆形皮椅上的那个人影有用吗?它比一张人皮厚不了多少,要么就已经死了,要么用常规方式,大概也杀不死。实?在不行,只能放火烧掉整间公寓了……

顾青心里有担心,有好奇,有后怕,更有一点暗搓搓的兴奋。原来尉兰并不厌恶他的靠近,相反和他一样,渴望着身体的接触。只是不知道他们受到的影响只是放大了内心的欲|望,还是连欲|望本身就已经被扭曲。不知道等这个影响消退,尉兰还想不想和他接吻……

顾青回到406号房中。

406号房和刚才?一样,厚重的窗帘半拉着,昏黄的阳光像凝固在了停滞的时间中,安静到了极点。

顾青手搭在腰间的枪上,一步一步地靠近卧室。

“刘宇征,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他试探地说着,“万侠已经走了,他说你和以前不太一样,状态不是很好。你感到哪里不舒服吗?要我进来吗?”

房间里依旧十分安静。顾青灵感一动,轻轻推开半掩的房门。

卧房中,圆形皮椅对着门口,皮椅上什么都没有,家具的表层也都干干净净,完全不像呈现在透视眼镜中的那样,铺满了淅淅沥沥的黏液。

顾青两步跑到皮椅所在的位置蹲下|身,发现深咖色木质地板上有一小块颜色更深的水痕,并且正在迅速地消退。

顾青顿时有了一个极为不好的猜测——黑风车和狂侠的交流中,不断地引诱狂侠走进卧室,给人一种他本人无法离开卧室的印象,而他和尉兰拿出透视眼镜观察到的状况,更让人怀疑黑风车已经自爆,坐在椅子上的只是一张空空的人皮,难以走出房门一步。以此为前提,他和尉兰才将大量时间花在疏散居民上,连一个看守黑风车的人都没有留下。

可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变异后的黑风车一开始就不是不能活动呢?他为什么要在他和尉兰面前展示出那样的形态?

顾青冲到卧室窗户前,一把拉开沉重的窗帘,让驼城灿烂的阳光照射进这间诡异的卧室。房间正好朝着街道,而窗帘就像某种通过法术设立的结界一样,关着的时候能让房间就像在另一层时空,一拉开各种车声、人声、风声、树声都传了进来。

以顾青的高度,正好能看到一道巨大的“血影”正沿着地砖的缝隙,向对面的咖啡馆缓缓漫延而去。“血影”经过的地方,尉兰竟然背对他,拿着一块碎石,在胳膊上划出了一道又?一道血印!

顾青撑着窗台,毫不犹豫地跳下,微微弯曲膝盖,稳稳降落在石板地上,将尉兰扳得面向了自己。尉兰仿佛处于巨大的痛苦之中,痛得满脸都是冷汗,眼睛失去了聚焦,只能不断重复着自|残的动作,徒劳无望地试图分走一部分的痛觉。看?到顾青后,他的眼睛恢复了一定的清明,好像就连疼痛都散去了不少——看?来,这次的发作只是异能引起的假象。

顾青心里作出了决定,快而狠地抱着尉兰亲了一口,毫无刚才?的缠|绵之意,随即按着他的肩,郑重其事地说道:“记住,我现在说的话很重要——停止自|残,离开这里,通知特别行动部,告诉他们这里有一个类似阿星的变异人,它可以引爆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欲念。给我重复一遍,要对特别行动部说什么?”

他和尉兰只是过来寻找玉虎符,哪里想到会遇到这个级别的变异怪物……他现在能做的,最多是减少对方造成的破坏,拖着更高级别的特工到来。

尉兰大睁着眼睛,讷讷地重复:“有一个类似阿星的变异人,可以引爆人内心的欲念……”

顾青点点头,往街对面的咖啡馆中跑去。短短几分钟时间,那些顺着地砖缝隙流过来的暗红液体?已经攀上了咖啡馆的墙壁,坐在咖啡馆中居民们谈话顿时就变了味儿——

听着白胖女人高谈阔论着她收藏的皮包和首饰,黑瘦女人一把捏碎了手上的巧克力曲奇,用那沾满饼干碎屑的枯瘦手指抓向白胖妇女胸前的珍珠项链:“你这个脑子长到胸里的蠢女人,靠老公包养的大白馒头,从银沧过来的侵略者,不配戴我祖宗辛苦从海里打捞上来的东西!你还给我!还给我!”

白胖女人胸口都被黑瘦女人抓出了血,脸上却是毫不掩饰的傲慢:“我恨这个地方!我恨这个地方!说是富人区,住的人却个个都像吃不饱饭的老鼠,放到我老家那儿,就是一群偷鸡摸狗的贼。要不是我老公被派驻到东临,我才?不会来这种鬼地方。要房子真?被炸了,说不定也有好处,我们就可以对老板说我们身心遭受了重创,再?也待不下去了,要立刻回银沧疗养……”

她像看到肮脏至极的下水道生物一样,看?着红着眼睛向她走来的黑瘦女人,一边往后退去,毫不意外地撞到了一个戴着猎装帽的白发老人身上。老人回过头来,闪着精光的眼睛里先是一片嫌恶,接着又?像占到某种便宜似的,把白胖女人抱进了怀里:“女人!总是女人!女人是多么肤浅的物种,真?想、真?想把她们像我的猎物一样,制成标本挂在墙上……尤其是这个傲慢的胖女人……她身体里的油都能制成一个和她同等大小的蜡像吧?对了,她就是油组成的……”

白胖女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老年猎人的话,被老年猎人抱在怀里,竟然还有一点舍不得离开。而刚才?与老年猎人对话的精瘦老头则露出一脸贼笑,跑到咖啡馆的柜台后,试图拿走收银柜中的东西……

方才还挺正常的十?几?位居民,此刻都在毫不知耻地说着心中最隐秘、最恶毒的想法,做着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小小一家咖啡馆中,同时出现了许多不堪入目的画面,成了大型行为艺术的表演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