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春寒料峭,细雨纷飞。

谢府内院,湿漉漉的柳枝刚抽芽,可远远望去还是灰蒙蒙的,风扑在脸上,又湿又冷,直往人脖子里钻。

陶妧披了件紫红织锦斗篷站在屋檐外面,雨丝密密麻麻的打在她白皙的脸上,薄弱的像朵雨中盛开的娇嫩海棠。

外面这么冷,丫鬟生怕这院子里刚冒出一点春色也被凋零似的,赶紧将她身上的斗篷收了收:“小姐,仔细着凉。”

陶妧刚想说一声,一点蒙蒙雨没事的,大夫人身边的掌事嬷嬷已经从屋里出来了,站在门外面道:“少夫人,真不巧,柳小姐这会儿正和少爷在里面看书呢。夫人说,少爷好不容易对老爷送来的书有了点兴致,就不让您去见他了,您要是这会儿有空,就去读一读女则和女戒,晚上夫人要亲自听您背诵一遍给她听。”

一旁的丫鬟小红有些愤愤不平,这天底下哪有媳妇见自己的夫君还要经过婆婆同意的?这要换做其她媳妇早就直接进去捉奸了,只听见陶妧站在台阶下温声细语应道:“好,我知道了。只是……这时候外面下雨了,书房可能有点冷,那就烦请嬷嬷把热汤送到里面吧,我先回去了。”

陶妧说完后,嬷嬷二话没说就进去了,好在记得让人拿了把伞出来。

这雨伞撑开后勉强只能遮住一人,小红紧跟在陶妧身侧,生怕主子被淋到一星半点,边走边嘟囔道:“柳小姐,又是柳小姐,我就没见过哪家小姐喜欢跟已婚男子独处一室的,连我们下人都知道避讳这些,她好歹也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整天缠着姑爷,也不知道害臊!”

陶妧走在伞下,垂着弯弯的睫毛,淡淡道,“那是在读书。”

这时候了,主子还能这么淡定,这哪像是波澜不惊,分明是逆来顺受,小红没好气道:“小姐,谁家姑爷读书,要个表小姐在旁边陪着?何况……姑爷曾经是当今圣上伴读,又不是不识字!整个谢府,都知道她在勾引姑爷,就您以为那是在读书。她仗着自己是大夫人的亲外甥女,整日与姑爷同进同出也就罢了,什么女则女戒,这次肯定又是她在大夫人跟前撺掇的,说到底,不就是想趁机和姑爷独处吗。”

谈话间已经走到了后厨,雾蒙蒙的院子里炊烟缭绕,已经有人在准备今天的晚膳了。

陶妧打断道:“这话以后别说了,就算没有旁人,他也不会多看我一眼的。”

大婚到现在,已有一年,他们至今还没说上五句话,这哪是旁人的问题,分明是谢桓看她不顺眼的问题,她顿了顿,“何况……柳小姐自幼在谢家长大,他们相识在先,感情自然与旁人不同……”

“那又怎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他既然娶了您,就该跟您过一辈子,这样晾着您,何苦来哉……倒是那个柳小姐,她明知道您才是正儿八经的少夫人,还整日里与姑爷纠缠不清,这般做派,还才女呢,我就不相信,难道她一个小姐还能自甘下贱,给她亲姨母儿子做妾?那可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这时,一个丫鬟端着一盘青菜馒头从前面走了过去,小红赶紧闭上了嘴,看清楚来人后,正是谢二夫人的贴身丫鬟夏荷。

空气安静了片刻,待人走远后,陶妧道:“不要看不起妾,正妻不受夫君敬重,还不如妾。”

谢二夫人不就是个例子吗,年轻的时候就被夫君的妾室陈小娘蹬鼻子上脸,夫君早早离开人世,一辈子也没能跟她生下一儿半女,她虽为正妻,可现在是妾室的儿子管家,还要仰仗妾室的孩子给口饭吃,平时被陈小娘呼来换取当丫鬟使唤,只能吃斋念佛躲个安生,这种例子又不是第一个。

至少比起这种惨状,陶妧还算好的,毕竟她还年轻,美貌也好,运气也好,还有机会为自己的将来争取一下,可这谢二夫人,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

小红也不由跟着叹了口气:“说起来,咱们大夫人,明明不是个恶人,照顾一大家子人,又照顾谢二夫人,怎么就对您没个好脸色,大夫人每次看到您就心情不好,整天让您跟在这个柳小姐后面学这个学那个,她要真那么满意柳小姐,干脆让柳小姐做儿媳妇得了,干嘛还要把您给娶过来?”

“你会对一个大婚之日,让自己儿子睡在院子里的媳妇有好脸色吗,对于一个婆婆来说,不管自己的儿子如何,夫君不亲近自己,肚子里没动静,就是我的错。何况……我们这样的身份,能留下来有口饭吃就不错了,离开了谢家,我还能去哪儿呢。”

谢侍郎府祖上出过太傅,陶妧的夫君,也就是谢侍郎的嫡公子谢桓曾是当今圣上伴读,如今在翰林院任正六品编修一职,封官指日可待,可谓仕途坦荡,前途无量,能嫁入这样的门第,陶妧的身份自然不会太低。

她本是顺天府尹陶正明的嫡长女,按理来说,也是个娇养出来的孩子,就算是高嫁,怎么也应该在婆家挺直腰杆,只因为陶妧生母云氏去的早,父亲很快又娶了续弦。外祖父和祖父因为官场关系一向不和,自从继母有了嫡子后,家中没人在意她这个先妻生下的嫡女了。

至于这门婚事,那还是陶妧刚出生时,父亲陶正明正与公公礼部侍郎谢丞渊交好,提前给她定下了一门娃娃亲。

后来陶妧刚成年,谢府找了个吉期,两家婚事才定下来,陶妧父亲在官场上被人陷害贬官,不久就抑郁而终了,婚事也延迟了一年。这时候陶妧的祖父祖母早已不在人世,舅舅到现在看到姓陶的还胸闷气短,陶妧只能被继母陈氏留在陶府养着,陈氏一想到陶妧嫁的人是当今圣上知己谢桓,还是个全京城女子都夸赞的美男子,整日里就恨得牙根痒痒,巴不得随便找个由头把她卖了,后来让人上谢府询问,看看这门亲事谢家还要不要了,谢承渊一听说陶妧孝期过了,马上应了当初的婚约,执意让自己儿子谢桓将陶妧娶了回来。

谢家不高攀,守承诺,为此还得到了全京城一片赞誉,连当今圣上都称赞有加。

自古女子出嫁从夫,陶妧这辈子终归只有这一个男人了。

谢桓才华昭昭,相貌出众,只是平日里为人疏冷,不怎么说话,喜欢一个人呆在书房,就连跟自己的生父说话也是只言片语。

说起来,陶妧也不知道是因为谢桓长得好,自己想亲近他,还是不想离开谢家,而不得不去亲近他。

因为她太懂怎么看人脸色,寄人篱下了。

她曾在继母眼皮子低下活了十年,琴棋书画,一样不会,只能勉强识得几个大字。

若是旁人和离还有个去处的话,那她陶妧离开了婆家,可真是一没本事吃饭,二没住处容身,只能就地等死了。

所以,无论如何,在与谢桓夫妻感情之间,她终归还是有一分指望。哪怕不是恩爱有加,或许也可以做到有朝一日以礼相待。

在这世间,她总要试着为自己找一个栖身之处。

“小姐,要是真的去给大夫人背诵女戒,咱们还是快点去吧。我瞧着,那位柳小姐又要去厨房亲自给老太太做吃的了,整日里左右逢源,她倒是两边都不落下,再加上她那张‘巧嘴’,待会儿背诵女戒的时候,她要不在还好,她要在,您肯定说什么都是错的。”

……

快晚膳的时候,花嬷嬷就回大夫人房里伺候了,卧榻上端坐的一身正绿华锦面容精致的女子,赫然是谢桓生母大夫人谢梁氏,平时管着家中大小事务强势惯了,身上总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纵使面露亲和笑意,也总让人觉得有距离感,不觉躬了几□□子。

“煲汤?她不知道我儿子看见她心烦吗,整天生不出孩子,瞎晃悠什么!我让她写女则,她写了吗?”

一旁的谢侍郎谢承渊听见她又开始埋怨了,忍不住道:“什么叫整天生不出孩子,有谁家孝顺媳妇整天给你生孩子?你儿子不亲近她,她就是写一百遍女则,她也不可能给你写个孙子出来的。大冷天的,你何必为难人家。”

说完,拂袖去旁边喝茶了。

谢梁氏瞪大眼睛道:“一点嫁妆不带,还把婆家聘礼全吞了,我就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家门,我让她写几遍女则,还成了我为难她了?”

“人家是继母送嫁,又没有生父操持,这里面弯弯绕绕的,别人不知道,你这个管家的还能不懂吗,有些事怨不得她。”

“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这些。”谢梁氏没好气道,“我就是看到她那张脸就生气,像她这种没教养,新婚之夜任由自己夫君睡院子里的人,我想起来就来气……本来指望她嫁过来,能让桓儿收收心,现在好了,她嫁过来,桓儿连屋都不愿意回了。天这么冷,整日睡在书房,没得染了风寒!这儿媳妇,账本账本看不懂,让她参加雅集也不敢说话,整天缩着脑袋跟个鹌鹑似的的,别说桓儿不想见她,连我看见她都心烦。”

谢梁氏盯着喝茶的谢承渊:“你要当初让香凝嫁过来多好,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又一想要好,没准咱俩这会儿早就能抱上孙子了。”

这话,谢梁氏在嘴边已经说过不少次了,谢承渊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说好的娃娃亲,当初婚事都定下来了,现在人家家道没落,你说不娶就不娶,这要传出去,我们家被人说成什么样子了!倒是你好好规劝下香凝,毕竟是表兄妹,桓儿又成了家,整天在一起进进出出像什么样子。”

“他们是兄妹呀,你想多了,香凝是我身边看着长大的,她最乖巧了,人是瘦了点,可屁股大,一看就好生养,要我是桓儿我也喜欢她。”

话音刚落,谢承渊一个没忍住,将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喷在了石榴盆栽上,“噗……好啊,你这当娘的,看得比你儿子还仔细,你要不说,没准你儿子还真没发现这些。”

“哎呀,你乱吐什么,这是风水局,能早点抱孙子的!快……快来擦一擦,擦干净。”说完,推搡了谢承渊一把,“你上一边坐着去!”

谢承渊都没来得及擦衣服,就起身了,“我看你是想抱孙子想魔障了。”

“我怎么了,谢家几代单纯,我想要个孙子,我还有错啦!”

“你没错,我的错,我的错行吧……有人来了,我先出去缓缓。”

陶妧去给婆婆请安的时候,正巧家里有客来访,谢承渊在前厅说话,谢梁氏也没有过多斥责她,只叮嘱了她跟着柳香凝多学学看账本,然后就让她坐那等晚饭了。

因为来的是家中常客,也是谢桓的同窗,谢承渊去的时间并不长,回来的时候,柳香凝刚好端着汤进来,屋里众人纷纷把视线投了过去,比起陶妧画中美人,他们更喜欢这样嘴甜的美人,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柳小姐更讨大夫人欢心,大家都会注意大夫人跟前的红人多一些。

这时候谢桓还没有进来,陶妧一声不吭的坐在椅子上吃东西,看着柳香凝一会儿夹菜一会盛汤的,顺带着跟谢梁氏把这几天的账本也细说了一遍,换做平时众人早就该夸赞她了,可是今天谢承渊好像心情不大好,谢梁氏在旁边静静的观察着还没摸到头脑,结果谢桓刚进门,谢承渊把筷子都给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