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末。
夜已是最沉的时候,风不再劲烈,月光也散淡无神。
棂星门上“永昌侯府”的匾书朦胧染着一层冷色,却依旧清晰可辨,几乎和白日里没什么两样。
谢樱时绕了半个府院,越过高墙,轻巧地落入后苑。
从这里到她的甯悦轩是捷径,也最僻静,只不过水榭边那条湖石凿砌的幽长窄道是必经之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
万籁俱寂,檐下一溜泛黄的灯随风摇曳,这座堪比王邸的侯府宅院已经完完全全的清静下来。
瞧不见无情的人,也听不到那些无义的话,这里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夜风,不由放缓了步子,然而才将将走到半截,就觉出左近异样的气息。
“哟,谁躲在这呢,怕是久候了吧?”
侧后的湖石间传出一声极细微的低呼。
略静了片刻,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女慢慢挪出来,脸上仍带着尴尬,显然没料到会被人发觉,不大自然地冲她扯了下唇角。
“阿姊,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谢樱时背心倚着湖石,睨着她微笑。
“所以呢?你就专门在这候着我?嗯,看不出小小年纪,礼数倒蛮周细的,瞧来这些年,姨娘教得还真好。”
那少女笑容一僵,忍着气没发作。
“我在汀兰阁服侍母亲用汤药,刚才出来,恰好路过而已。倒是阿姊,深更半夜的这幅打扮,也不知道先前禀告过耶耶没有。”
说着,目光在谢樱时那身鲜艳的红衣上打量,眉眼间透着挑衅。
谢樱时一笑置之,继续往前走。
“桐秋,你也不算小了,规矩还用我教你么?就算是亲生亲养的,你也只能叫一声姨娘,真要在台面上喊错了,那可就不大好了。”
那少女的脸色登时泛青,追上两步:“谢樱时,你别装模作样,这话有本事到耶耶面前去说。哼,就凭这幅打扮,瞧他饶不饶你。”
“成啊,你只管去告诉谢东楼,看他信你还是信我。”
“你……你竟敢直呼耶耶的名讳!”
“怎么,没胆子啊?”
谢樱时走上乱石堆砌的台阶,回身俯着她冷笑:“实话说了吧,你挂在嘴边的烺哥哥,今日陪我玩了一整天,这身衣裳就是他特意买给我的,好看得紧吧?”
说完也不管谢桐秋的脸色有多难看,娇声轻笑,提着嫣红的裙摆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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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陡疾,卷进长廊的阑额下,拂在身上格外沁寒。
谢樱时把手拢在袖子里,拖着步子迤迤向前走,垂着脚下的目光也是冷的。
出了那条窄道后,她脸上再没有一丝笑意,口舌上占了便宜的快意非但没能让心情好起来,反而更加烦躁郁闷。
有点像当初第一次听说谢桐秋的存在,整个人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因为她不光是自己的庶妹,也是表妹。
这个只小她两岁的少女,就是自己嫡亲的姨母所生。
而这一切,似乎从刚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谢家向来香烟不盛,父亲谢东楼是嫡传的独根,十来岁就承袭了永昌侯的爵位。
广陵谢氏的名号天下皆闻,因着世代与皇室联姻,势力之盛即使在高门士族林立的中京也鲜有匹敌。
当今太后,今上皇帝的生母就是谢家长女,父亲的亲姐。
正因如此,能嫁入谢家的女子自然也非同寻常。
母亲皇甫甯是上柱国武宁节度使家的千金,文武双全,容貌之美更是世间少有。
按着谢氏不成文的规矩,武将家的女子是绝不能入室为妻的,可两人偏就走到了一起,起初的几年也的确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然而,看似美满平静的生活很快就被彻底打破了。
母亲怀孕之后,娘家的继妹皇甫宜就以陪伴起居为由住进了永昌侯府。
或许是早有预谋,又或者是见了谢东楼的风姿气度,以至难以自持,借着近水楼台的机会,竟然真的搭上了自己的亲姐夫,在皇甫甯十月怀胎生下谢樱时后,仍然隔三差五地前来相会。
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
就在谢樱时刚过周岁之际,事情被皇甫甯当场撞破,同时也得知继妹已经怀了自家郎君的孩子。
此后数年,谢家再无宁日。
但恨再深也有精疲力尽的时候,勉强忍到谢樱时七岁时,母亲割发立誓,与谢东楼恩断义绝,从此离开了永昌侯府。
很快,皇甫宜带着谢桐秋进了门,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就在那晚,被怒火遮了眼的谢樱时点了一把大火,差点将整座宅子付之一炬。
之后,她也离开了侯府,被送到千里之外广陵老家,整整八年……
谢樱时没走正路,翻后窗回到甯悦轩。
从广陵带来的两个小婢心眼实诚,等到这会子也没歇着,见她回来,忙预备夜宵和沐浴的热汤。
她叫两人不必服侍都去睡了,脱下那身扮鬼的红衫红裙,仔细藏掖好,然后褪尽衣裳,将自己浸在浴桶中。
热腾腾的水汽熏上来,蒸去疲乏,却驱不散心头的不快。
她微微睁开眼,在白雾氤氲中望着水中映出的面容。
即便神色郁郁,这张脸依旧梨涡生媚,眉眼含情,但和记忆中的娘亲大相径庭,反而跟谢东楼有几分神似。
一股难以言喻的恨意涌上来,谢樱时抬掌拍下去,手脚并用,将那桶水搅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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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樱时不知道是何时睡下的,醒来已是晌午。
外面日头高悬,天气还不错。
随便吃了两块点心,闲极无聊,打算还是溜出门去找秦烺。
她没走之前的捷径,从别处绕了个远,刚到后院,隔墙就听水榭那边传来女人的笑语声。
其中一个是谢桐秋的亲娘皇甫宜,另外那个也不陌生。
出于好奇,她悄声上前,透过墙上砖雕的缝隙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竟是皇甫家最小的女儿皇甫宓。
这人谢樱时当年也见过,辈分虽长,却比她大不了几岁。
由于也是外祖的继室所生,所以跟母亲和皇甫宜之间自然亲疏有别。
“阿姊,听说谢家那个小孽障回来了?”皇甫宓挽着自家姐姐,低声嘀咕。
皇甫宜脸上阴云闪过,旋即淡淡一笑:“都八年了,也该回来了。再说当初的确是我对不起大姐,那孩子恼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怎么是理所当然?”
皇甫宓拉着她,脸上透着厌恶和不忿:“侯君和大姐早就相看两厌,又不是阿姊你的错,那小孽障不分青红皂白,居然干下放火杀人的勾当,小小年纪就这般阴毒,现下长大了,搁在身边你还能睡得安稳?”
皇甫宜撇唇轻斥:“别胡说,叫人听到了还了得,这都是郎君的意思,也是及笄的年纪了,这次回来少不得要把婚事定下。”
“那你可得留心在意,如今圣上年幼,轮不到她入宫,可有名有望的藩王殿下却不在少数,一旦让那丫头攀上高枝得了势,指不定会翻起什么风浪来。”
“啧,你这脾气总也改不了,就是说话不知道避忌。”
皇甫宜拉着她坐下,连连示意收声:“行了,不说这些,我听闻你最近还跟长乐王殿下来往,是不是?”
“这是谁同你说的?”皇甫宓不料她忽然提起这个,神色顿时尴尬起来。
“你别管我怎么听说的,要紧的是不能让狄家知道,否则你那门好亲事还要不要了?”
“什么好亲事,那个狄烻有什么了不得?也不知阿耶先前怎么想的,居然真叫我嫁一个只懂带兵打仗的粗汉。”
皇甫宜掩唇笑起来:“从小大的不是你要死要活的非狄家大公子不嫁么,如今怎么又说起嫌弃的话来了?”
“那时候真是少不更事瞎了眼,觉得他英雄了得,又生得好看,可哪知道……居然是个榆木疙瘩做的,不懂风情也就罢了,你说十句都等不来他一句,这样的人有什么趣?”
皇甫宓大倒苦水,说得眼圈都红了。
“小时候还好,后来两三年都见不着一回,要是真成了婚,他整日不是出征就是巡阅,跟叫我活守寡有什么分别?‘世贵休嫁狄家郎’,当真是半点不错!”
“别说气话,前不久才定的亲,哪能这般儿戏?那狄家大公子将来必是国之柱石,多少名门闺秀都惦记不上呢,我听郎君说他近日便要回京述职,你可千万别再胡闹,不然没你的好……”
谢樱时没兴趣再听这对令人作呕的姐妹说话,又有点不甘心就这么走了,目光逡巡之际,瞥见不远处那棵石榴树的枝杈间吊着一个硕大的蜂巢。
她唇角挑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悄没声息地跃上树梢,顺势将那蜂巢踢飞出去,恰好落到墙外。
“咦,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蜇人蜂子?”
“哎呀!来人,快来人呐——”
“还叫什么人,赶紧跑啊!”
谢樱时隔着砖雕的缝隙,饶有兴味地欣赏那两人逃出水榭的狼狈样,心下一阵痛快,索性也不翻墙了,直接越过两重院落,到前面马房选了匹马,然后从侯府正门堂而皇之地离开。
她心情不错,一路飞驰,可没走多远,那马就呼呼喘气,不断嘶鸣,没头苍蝇似的乱奔起来。
谢樱时自负轻功了得,马术却不精通,不由慌了手脚,怕这畜生真到大街上发狂,赶紧跳下来拿鞭子套住鞍辔。
可那马仍旧癫跳不止,怎么也拉不住。
她急得不行,又不想回去让人看笑话,正没主意,猛然看到一个正策马徐徐走来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