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的生辰是三天后。
皇甫宜带着谢桐秋提前半日就出发了,随行的大车有七八辆,寿礼带得不计其数。
谢樱时一来不愿凑这个热闹,二来对外祖当初纵容皇甫宜心怀怨忿,刻意不跟她们同路,当日一早才慢悠悠地上车起行。
皇甫家并不在中京,而是相隔数十里外的颍川城。
那里是京畿的门户,又扼守漕运的咽喉,自来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紧要之处。
当年外祖皇甫尚明出征塞外,大破建奴八部,掠地千里,一时声名鹊起,受封节度使衔,戍守颍川。
然而相比赫赫军功,在家务事上他却是糊涂一世。
至少谢樱时是这么想的。
清晨出发,等到时已是午后。
相较中京而言,颍川城并不算大,皇甫家的宅邸在最显赫的位置,沿着正街走过去,离得老远就瞧见宾客盈门,贺幛满堂。
皇甫宜和谢桐秋也盛装在那里张罗迎客,俨然是主家的模样。
谢樱时正要撤手放下侧窗的珠帘,蓦然瞧见一辆眼熟的双驾缦车徐徐停在府门外。
很快,一个身形挺拔,侧颜冷峻的男子从里面出来。
谢樱时一眼就认出他是前几日帮自己勒马修补鞍具的人。
他怎么会来这里?
兴许是外祖的部下,也赶着来贺寿。
原本没什么大不了,可那辆马车却莫名叫她眼皮子直跳,还生出些许不大好的预感。
车驾停在门前,两个捧鎏金香毬的婢女先下来左后撩开罩帷,谢樱时才从里面莲步款款地走出来,甫一现身,就引得周围纷纷侧目惊叹。
皇甫宜照旧是那副温良贤淑的和颜悦色,见她过来,招手微笑:“阿沅来了,快进去吧,你阿翁昨日念叨了一晚上呢。”
喜庆的场合,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谢樱时自重身份,没心思置气,含笑依礼叫了声“姨母”,跟着知客的家院往里走,隐约还听人在背后低声议论。
“好香的车驾,这就是谢家的嫡长女,不是说一直养在广陵老家么,怎的回来了?”
“人家爱回来便回来,与你何干,管得着么?”
“就是,就是,如此国色天香,宫里又有几个人及得上,谢氏女当真名不虚传。”
“寒门莫望谢氏女,唉……”
谢桐秋咬唇瞪着那只比自己大着两岁,却已风姿绰约的背影迤迤走进中庭,本来端然俏丽的小脸变得难看之极。
“娘,你瞧她那得意样,刚才还故意那般称呼,简直没把你放在眼里!”
“胡说什么,今日是你阿翁的寿辰,别多言惹事。”
皇甫宜将不悦遮掩过去,冲她丢个眼色,脸上又恢复了温婉的常态。
“娘,这口气怎么咽得下?你没瞧见么,她坐的还是御赐的楼辇,耶耶怎么会……”
谢桐秋仍是满脸委屈,恨声不依不饶,换来的却是冷眼一瞪。
“你若想让人家更看轻你,那就接着在这嚷嚷。”
.
谢樱时被引去后进的花厅,那里没有旁人,像是专为她预备的。
“今日来客甚多,主人正在后面同几位将军说话,请娘子先稍待片刻。”
家院恭恭敬敬说完这话,叫下头的人奉上香茗,便告退去禀报。
谢樱时走了一路也确实口干了,端起茶来润喉,眼梢百无聊赖地瞥向一旁。
越过敞开的菱花窗子和花木茂盛的园子,目光落在廊下一道身影上,正是之前在大门口瞧见的那个男子。
旁边另有几名高谈阔论的宾客,他似乎也在其中,但没有说话,只是负手默然站在那里。
她正诧异又瞧见他,对方像也心有所感似的,蓦然转头,恰好迎上他望过来的目光。
同他淡色深敛的眸相触的一瞬,谢樱时脑中不由闪过那辆马车,登时心虚起来,赶紧别开头,装作品茗的样子,又忍不住拿眼梢暗瞥。
窗外那两道目光好像并没移开,而且分明能觉出其中探究的意味。
怎么,莫非已经瞧出她就是那天扮女鬼的人?
谢樱时倒不在乎被他揭穿底细,也不怕任何人要挟,犟脾气犯起来,暗地里捻了颗玉珠,指间一弹,无声无息地穿窗激射而出。
劲风拂面,几乎掠着对方的鬓角飞过,“啪”的一声深嵌在旁边的廊柱上。
那人脸上微露诧色,旋即恢复如常,避开那挑衅的目光,不再与她对视。
这时候有仆厮快步过来,到他身旁耳语。
谢樱时自觉占了上风,挑了下唇角,冲旁边问:“哎,外面那个是哪里的客人?”
“不知娘子问的是哪一个?”
“就是柱子边上,穿黑袍的那个。”
“黑袍……没有啊,娘子莫不是看差了?”身后的小婢朝窗外张望着,一脸莫名其妙。
谢樱时轻啧了一声,转过头去,那根嵌着玉珠的柱旁已经没了人影,左近院墙的宝瓶门内却有一抹黑色的袍角闪没。
“哦,罢了,可能人走了。”
她嘴上不以为意,却不禁失望,仿佛一团乱麻缠在心里没抓没挠,别说喝茶,连坐都坐不住了,索性起身,也不叫人跟着,出厅追进那扇宝瓶门。
刚转进左手边的游廊,迎面就见一个锦袍玉冠的人走过来。
谢樱时并不识得,却也躲不开了,只好顾着仪态不急不缓地走过去,打算随便见个礼就走。
“冒昧请问,娘子可是姓谢?”
那人先她一步停下来打着问询。
谢樱时没料到会被拦住,也只能停住步子微笑应答:“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不敢劳娘子动问,某家姓高,单名一个昍字。”
高?
这可是大夏国姓,难不成他是什么宗室藩王。
谢樱时一怔,不自禁地抬眸望向对方。
那人见她一双秋水盈盈的眸看过来,脸上笑容更甚。
“长乐王殿下?”
没等他开口,背后便传来一声娇柔的呼唤。
谢樱时循声望去,只见皇甫宓一副花枝招展的装扮快步走来。
闹了半天这就是长乐王,皇甫宓自承与其有染的人。
怨不得区区一个节度使能劳宗室藩王大驾登门贺寿,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谢樱时不由一阵犯恶心,那边皇甫宓却是两眼含情脉脉,蓦然瞧见她,满面春意的脸色登时一沉。
“你怎么在这里?”
“阿翁要见,我不赶紧去怎么成,宓姨这是来找殿下的吧?”
谢樱时目光扫过她簪在高髻上的牡丹花,睨在刻意梳成分肖状遮掩着额角的鬓间,露出如花少女特有的酥甜笑容。
皇甫宓却想起那日忽然落在水榭边的胡蜂窝,眉角不自禁地跳了跳。
她不喜欢这个害死人不偿命的甥女,更没心思搭理,眼见她莫名其妙和长乐王在一处,不由更是生厌,随口“嗯”了一声:“那你快去吧,别叫他老人家等急了。”
转回头,走近高昍身旁,望着张俊美入骨的面庞,想着对方为了自己不顾尊卑,亲自前来贺寿,那万般柔情又在胸中激涌澎湃,上去挽住他臂膀媚笑。
“殿下何时到的,怎的之前不同我说?”
高昍那条臂膀负毫无动静,像充耳不闻,侧眸睨着那娉婷袅娜的背影转过拐角,唇角撩撩翘起。
“问你句话。”
“殿下请说。”
“谢家的嫡女,是叫作樱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