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韵的话,让谢樱时舒畅了好几天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求亲这种事,不说问名纳彩,怎么也得事前知会一声,长乐王府怎么可能会不揣冒昧地直接上疏请旨赐婚?
十之八.九谢东楼早就知晓,而且已经点头应允,对方才会如此直截了当。
上次在外祖家,那长乐王莫名其妙言语亲近,定然也是为此。
作为一个薄幸无情的人,谢东楼做出这样的事并不让她觉得意外。
说到底她不过是谢氏用来联姻皇室,以保家门兴旺的筹码。
嫡女又怎么样?
一个父亲不喜,又没娘亲疼爱的人,连谢桐秋的福分都比不上。
好在还有姑母在,觐见时一番陈说利害,加之太后也是知情识理的人,暂且将这事压下了。
谢樱时早就对谢东楼不再抱有任何幻想,纵然有恨也不跟自己过不去,索性由着我行我素的脾气,出宫之后也不回永昌侯府,拉上秦烺,径直去了西市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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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又开始无所事事,时间便消磨得极快。
赌坊里轻描淡写地赢上几千钱,再享用一桌六十道菜的舫宴,天便已完全黑了下来。
两人意犹未尽,继续赖在花船上,沿江赏景,逍遥自在。
琴声悠悠,如水流潺潺,清越醉耳。
秦烺翘着两条腿,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在桌案上和着瑶琴的曲调打着节拍。
瞥眼见谢樱时没精打采,半点也听不入耳的样子,蹙眉挨过去。
“别瞎琢磨了,有我娘在,断不会叫那个长乐王如愿,我早想好了,实在不成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天下还没有咱们去不了的地方。”
说着朝对面儒巾长衫的抚琴男子一指:“之前你不是说想听〈极乐吟〉么,这可是中京一等一的琴师,瞧这样貌,难道还不入你的眼啊?”
“入什么眼?娘里娘气的,没一点男儿气概,还不如看你呢。”
谢樱时撇唇不屑,话一出口,脑中还不自禁地浮现出狄烻策马飞驰的背影,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她将这归结为在宫里待久了,除了年纪尚幼的小皇帝外,来来回回见的都是那些不男不女的内侍,如今再看这些油头粉面的男子,不由便从心眼里厌烦。
她看着秦烺一脸错愕的样子,随手抓了把瓜子,拈一粒放在口中,语声含混道:“不说这里的胡儿善舞么,叫一个来瞧瞧。”
正是良辰美景,夜色醉人的时候,蓦然叫几个粗疏彪悍的卷须胡儿来献舞,这丫头的口味何时变得这么怪了?
但秦烺清楚这表妹的脾气,就算是故意使性子,也得顺着她,当下只好吩咐船主安排。
谢樱时也就是随口一提,并没什么兴致,说完之后就自顾自地倚在栏边看景。
今晚几乎没有风,对岸街市的倒影在江水中凝止如画。
她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那座倒竖的楼阁,不经意间看到一个颇为眼熟的侧影。
谢樱时一怔,凝眸望过去,果然在顶楼半开的窗内看到一个黑袍如墨的人,旁边还有名妆容浓艳的女子陪侍。
两边相隔并不太远,几乎连容貌都能看个大概。
她确信没看错,那男子可不就是狄烻!
一股莫名的恼怒涌上来,她一咬牙,随手将满把瓜子都砸向了江水里。
“怎么了,怎么了?你先莫急,那几个胡儿还在后面那条船上,马上就过来了。”
秦烺以为她在发脾气,赶紧挨过来安抚,随即发觉她眼神不对,也探头往对岸望:“瞧什么呢,有认识的人?该不会是你耶耶找来了吧?”
谢樱时没答这话,挑颌反问:“那边是官家教坊,没错吧?”
“没错,我之前去过一回,里面也就那么回事,不过有个头牌名叫云裳的,倒是傲气得紧,轻易不陪客,我都出到十万钱了,她居然还不愿开门相见。”
秦烺像对那次闭门羹仍然耿耿于怀,不由啧唇叹息。
谢樱时听得一呵,目光不离顶楼那扇窗内的人。
什么从不续弦纳妾,心思全都用在战阵上?
什么世代忠良的门风做派?
说得比唱得好听,原来都是欺世盗名的鬼话,瞧那副泰然自若的熟络样子,分明就是里头的常客!论起来,和那个皇甫宓简直是一丘之貉。
她端起琉璃盏,将里面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跟着拍案而起。
“青楼里的女人还敢这么大架子。好,咱们再去瞧瞧,这次我保管一文钱不用,便让你见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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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樱时凭着一股子义愤,拉上秦烺下船过江直奔那座绣楼。
进门挥退上来闻讯伺候的堂倌,风风火火地就往楼上冲。
“我说你慢些可好……跟十万火急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赶着去捉奸呢。”
秦烺一路跟着她跑,这时有点上不来气。
可不就是捉奸么?
“少啰嗦,今日非撕下他那张假模假式的脸皮不可!”谢樱时脚下“蹭蹭蹭”地踏着台阶,半步不停。
“人家怎么得罪你了?又没真娶皇甫宓过门,正经连姨丈都算不上,你这是操得哪门子心?”
秦烺一脸莫名其妙地继续发牢骚,话没说完就被她一个凌厉的冷眼瞪了回去。
“我为我阿翁不值成了吧?栽培了这么多年,就栽培出一个上青楼耍威风的英雄,他姓狄的不要脸,阿翁可丢不起这个人!”
秦烺:“……”
谢樱时不再理他,暗地里咬牙切齿。
之前还念着他在朝里受委屈,求着姑母向太后进言,筹备粮草军需以解边关燃眉之急。
他可倒好,跟没事似的,居然还有闲心来逛青楼,真是瞎眼看错了人!
一路上到顶层,稍稍喘了口气便径自过去拍门。
三声一隔敲了几遍,门才吱呀打开半扇。
一名褐发碧眼的冗髯汉子露出半个身子,目光微寒地朝外探视,见是两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不由一怔,眼中的疑色也更重。
“二位是什么人,来此何干?”
谢樱时有点没想到守在这里的还是个胡人,但也没在意,表面上一副正色凛然的模样,傲气地挑了挑下颌:“去回一声,就说我们有紧急要务,请狄将军立刻相见。”
“哪里的要务?符节印信何在,可否明示?”
谢樱时早料到对方有这么一问,面不改色,上身朝前探了探。
“冲锋之势,有进无退,陷阵之志,有死无生,军令如天,忠勇为德。”
这是天德军的行军切口,她自小便记得,寻常外人却不知晓,这时候说出来,那胡人汉子果然一怔。
谢樱时要的就是他愣神的这下,飞起一脚猛地踹开门,从他眼前轻巧地闪身掠过,闯了进去。
“站住!”对方察觉中计,立时追上来。
谢樱时却早飞身窜起,越过宽大的座屏,落进内厅。
那里面没有其他宾客,也没有琴乐歌舞助兴,正中的席案更是素净,只有一只架在小炉上的茶釜和几只陶盏。
狄烻盘膝坐在案后,那张沉肃的脸上微带着一丝轻松,看清来的是她时,眼中闪过诧异。
被人撞破好事,那副假正经终于装不下去了。
谢樱时唇角挑起笑,目光转向正在旁边给他斟茶的花魁云裳。
抛开稍显浓艳的妆不说,这女人倒也有几分清婉动人的姿色,看不出多少欢场女子的风尘气,反而有种出身官家的雍容气度。
谢樱时不自禁地把她和皇甫宓比较,细论起来,竟还是这个青楼女子更耐看些。
怪不得狄烻对皇甫宓从来不假辞色,原来心里早就暗有所系了。
背后杀猪似的惨叫由远而近,刚才那胡人汉子扭着秦烺走进来,提刀指着谢樱时的后颈,面有愧色地转向席间。
“大公子,这两个贼子使诈,我……”
“无事,把人放了,你退下吧。”
那胡人汉子一诧,但还是遵令松手,却步退了下去。
“啧,哎呦,哎呦~那胡儿好大的手劲,胳膊都要被他拧断了。”
秦烺呲牙咧嘴,对谢樱时不满地嘟囔:“阿沅,你也不事前说一声,自己进来留我在那里挡拳脚?”
谢樱时不搭理他,一双眸死盯在狄烻身上。
被她这般撞破,场面如此尴尬,他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端坐在那里,这人的脸皮当真厚得可以。
她早憋了一肚子怨气,千言万语都涌到喉咙口,正要一股脑把难听的话都泼在他脸上,那个花魁云裳忽然掩唇笑起来。
“这位小郎君真是有趣得紧。”
谢樱时还没来得及泄愤,倒先被别人揶揄,忍不住横眼斜睨过去。
对方竟丝毫不惧,一边拿团扇轻轻扇着灶火,一边含笑看她,眼中更带着几分透悉的亮色,仿佛已经瞧出她是女扮男装。
“我先走一步,剩下还有什么话,你吩咐阿骨去办。”
狄烻语声淡淡,长身而起的瞬间倏地一晃,人已到了谢樱时身旁,伸手揽住她肩头。
谢樱时刹那间像是被绑住了似的,竟然使不出力气,也叫不出声,不由自主地被他推着转了个身。
“哎,你做什么,放开阿……哎呦!”
秦烺回过神想动手,刚才被拿捏的关节处立时一阵剧痛,苦着脸弯下腰去。
狄烻蹙眉斜了他一眼:“不用叫得这么大声,敷些药,过两日便好了。”
他丢下这句话,揽着谢樱时的肩头就往外走。
绕过座屏出门,远远还听云裳柔情似水地唤着:“小郎君,还愣着做什么,要敷药就过来呀……”
谢樱时咬牙轻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