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件尴尬无比的事,也暗悔之前自作多情,可一听说能见到狄烻,谢樱时竟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还真就跟着去了。
她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奇怪,一路上都别别扭扭,耷着脑袋心不在焉,又像芒刺在背,总觉别人偶尔看过来的眼神都透着异样。
边地荒凉,出城没多远满眼已光秃秃的难觅青绿。
砾石遍地的黄土间,蹄铁践踏出的印痕连风沙也抹不去,一串串交错压叠着,遥遥指向西北边天地苍茫的远方。
谢樱时没留意到底走了多久,骑在马上踏着数不清的深沟浅壑,翻过连绵起伏的土丘,终于望见一座背靠断崖的营寨。
那营寨阵势不小,帐幕重重,箭塔林立,沿着山谷间蜿蜒的小河,接连数里之遥。
策马一口气奔到辕门外,带班轮值的校尉迎上前来,冲阿骨插手施礼,转而望了谢樱时两眼,面露诧异,再回头时却插科打诨似的笑起来。
“石参军走了这大半日的工夫,莫不是城里有什么看入了眼,舍不得回来?”
“嘴里嚼什么蛆,皮肉痒了想吃板子不成。”
阿骨瞥等着一双铜铃似的眼,扬手照他肩头轻抽了一鞭子,领着谢樱时径直往里走。
旁边几个当值的军卫站在原地目送二人走远。
“日娘的,后头是哪里来的小郎君,生得跟瑶台仙女似的。”
“可不,亏了是个男儿身,要真是个小娘子,还不活活要了人老命!”
“一个个眼珠子只管出气的?”领班的校尉咂唇眇向左右,“瞧仔细了,喉咙下头没凸,可不就是个小娘子么。”
一句话引得身旁惊呼迭起。
“爷娘哟,天底下还有这般标致的人!”
“该不会是石参军的家眷吧?这也太……啧!”
“奇了,平常没见有什么动静,今日怎么连人都接来了,这福分……”
几个人七嘴八舌,仿佛眼瞧着一朵娇艳欲滴的花插到了牛粪上。
那领班校尉却还存着顾忌,瞪着眼每人一脚踹过去:“都嫌舌头长是不是,也不看清楚把人往带,狄帅还在校场,那是安置家眷的地方么?都把心思收了,给老子站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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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里走了一程,谢樱时被领进营内的中军帐。
里面算不上宽敞,陈设也极是简单,但处处都和外面井然严饬的营务一样,齐整有度。
阿骨照旧以礼请她落坐,甚至还略带一丝恭敬,亲自端了茶水。
“娘子稍候片刻,待我去禀报一声。”
谢樱时“嗯”声点点头,随意拣了把椅子坐下来,一边拿茶水润喉,一边无聊地四下暗瞄,蓦然看到帐中长案的签令筒旁伏着一只小猫。
那猫儿也正睁着两颗圆圆的瞳瞧她,似乎在打量这个新来的陌生人。
“这是前些日子大公子在中京捡到的,没曾想就丢不下了。”
阿骨看出她好奇,在旁边解说,跟着又正色提醒:“娘子只管隔远瞧瞧就好,可千万别撩摸,这蠢畜生性子躁得紧,好抓咬人,仔细伤了自己。”
“抓咬人?”
“可不是么,除了大公子以外,这蠢畜生谁也近不得,别人就是想喂口吃食都不成。”
没曾想样子生得蠢,倒还是只傲气的畜生。
谢樱时暗觉有趣,眼眸微亮,不禁对这猫儿多了两分好感,全不在意阿骨的提醒,搁下茶盏,嫣然冲那猫儿招手示意。
大约是没见过如此美貌如花的人,那猫儿眼中的疑色尽去,慵懒地“喵呜”叫了一声,慢悠悠地爬起身,真就跳下长案,竖着尾巴毫无戒备地朝她走来。
谢樱时很是高兴,俯身将这可爱的小东西抱起来放在膝头,抚着它背上纯白细软的绒毛,越来越是喜欢,还不忘得意地朝边上睨了一眼。
阿骨粗豪的脸上闪过尴尬,兀自有些不敢相信。
同时也不由想起那个皇甫家的三娘子早前见到时,才刚摸了一下就差点叫抓花了脸,结果连哭带吵,不依不饶地闹翻了天,哪里像个大家闺秀,分明和市井泼妇没什么两样。
再加上中京城里流传的那些不堪入耳的传闻,如此无德无行的女子显然不是自家少主的良配。
反倒是眼前这个年岁不大的丫头,不光样貌是上上之选,脾气性子也是少见的直率可爱,上回大闹教坊算是真情流露,现下跟这猫儿投缘,似乎更像天意。
毕竟少主人年纪已不算小了,倘若当真看中了她,对中州狄家而言,还真是件大大的喜事。
正想着,外面有兵士来传报,他又叮嘱了两句,转身出帐。
谢樱时自然不知道他暗地里寻思过什么,只顾抱着猫儿逗弄。
那猫儿在怀里也乖巧得出奇,任由她捋捏,连“喵喵”的叫声也带着讨好的甜腻。
说来也怪,原先在广陵时,各种名贵的猫狗虫鱼她看得多了,因着姑丈掌理市舶司,西夷外邦的稀罕玩意也见怪不怪,但从没动过半分养宠的心思,可现下对这只寻常之极的小东西却莫名中意得紧,竟有些爱不释手。
一人一猫玩得欢畅,直到日影西斜,谢樱时才醒觉已经过了好久。
狄烻没有来,那个阿骨去了之后也不见人影,外面的营号人声却依旧响亮。
她抱着猫起身走过去,隔着窗子望见对面校场中央的幡杆上高悬着青底白虎的大纛。
谢樱时年幼时常在外祖身边,耳濡目染,军中的规矩也懂得不少,知道这是帅旗,主将在营时必然要挂起。
狄烻就在这里,却不知现下在做什么。
见不到人,也无事可做,她心里没个着落,无精打采地望着校场发呆。
那边远处竖着一溜靶子,发号的旅帅一声令下,便有一名全副罩甲的骠骑飞奔而来,在马上弯弓搭箭,“嗖”的射出,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谢樱时还是头一回见军中操练,对射艺也算略有兴趣,自己偶尔会竖个靶子练几箭,除了心绪不佳借此发泄外,多半都是玩耍一般随心所欲,根本不得其法,因此平日里没少被秦烺揶揄。
这时见人家一箭中的,心下不由暗赞,索性就站在那里观摩。
对面校场上却没有人欢呼叫好,只听战鼓声隆隆,指挥操练的校尉继续扯着嗓子发令。
那边列队的骑兵一个接一个地疾奔而过,弯弓轮射,竟全都箭无虚发,没有一个失手的。
谢樱时看得津津有味,一边瞧一边揣摩,不自禁地心痒手也痒,耐不住性子,干脆翻窗而出,打算到外面视野开阔的地方看。
走了几步,悄悄绕过旁边那座营帐,眼前豁然开朗,才刚挨到竖桩子旁,余光就瞄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探着脑袋望过去,果然见狄烻远远站在一处丈许高的土台上,旁边还有两个偏将模样的人侍立在左右。
原来他就在这里,先前只是被那片营帐挡着一直没发现,这会子蓦然瞧见还真吃了一吓。
谢樱时只觉心跳得忽而有些急,校场上热火朝天的骑射操练似乎也没什么趣味了,目光不自禁地定在狄烻身上。
他此刻穿的不是武官朝服,也不是那件皂黑的长袍,而是一袭紫金环扣的铠甲,自然而然给那挺拔轩昂的身形增添了一股英武雄浑的气度。
夕阳斜照,金熠烘映下,甲胄上泛起精铁特有的晕光,整个人更像充盈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或许这才是沙场男儿该有的样子,没有一丝世风浮华的靡靡之气,淡然坚毅,与众不同。
就像他那双眸看人时的神情,总是带着点肃然,沉沉的让人捉摸不透,甚至还有些迂腐的味道。
谢樱时不觉瞧得出神,冷不防背后有人叫了一声。
她霍地回头,见是阿骨才松了口气,随即像被当场抓包似的耳根一热。
“怎么出来了?”
阿骨有点明知故问,本来就是冲着自家少主来的,既然瞅见了,哪里还坐得住。
他虽然是耿直性子,可也知道女人家脸皮薄,这么问未免太尴尬,于是转望了校场一眼,“哦”声道:“你也喜欢弓马?”
谢樱时趁着话摇头讪笑:“皮毛而已,不值一提,你们军中的骑射功夫可当真了得。”
“哪里有什么了得,几个新操练的儿郎,战阵还没经过一回,差得远呢!”
阿骨一哂,粗豪的脸上泛起无限自豪而又钦慕的赞叹:“你还没瞧过大公子的射术吧?那才真是当得起‘出神入化’四个字,但凡箭一上弦,在他手里便像生了眼似的,不论人马鸟兽,任你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休想躲得过。”
真有这么厉害?
谢樱时将信将疑,暗忖家奴替主人夸口,少不得有阿谀吹嘘之嫌,真假自然另当别论。
正不以为然,战鼓声忽然停了,像是操练已毕。
“收营了,稍时人多眼杂,等大公子传过今晚的号令,便能见着了。”阿骨提醒了一句,闪身比手。
谢樱时莫名紧张起来,也觉应该先回避,走出几步,鬼使神差地回头张了一眼。
夕阳下,那衣甲熠熠的人仍伫立在高台上,似乎正朝这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