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朝这边看过来的,可那双眸却好像凝滞不动,也辨不清是散是聚,其中还有一丝恍如惊诧的异样。
“你怎么了,虫在哪里?你说话呀!”
谢樱时抓着他摇晃,情急之下差点喊出来。
眼见狄烻一动不动,也不出声答话,更是害怕:“不会的吧?难道……难道是从窍门里钻进去了?”
她心头骇然一震,一把捧住那张棱角鲜明刚毅的脸,手颤抖着在他眼眉鼻唇上摸索。
人身上的七窍通达五脏,更上连头脑,蛊虫一旦由此进入颅内,便会以脑髓为食,即便能驱除保住性命,人也势必从此呆傻无用了,那简直比死还难过。
莫非他会变成那样?
谢樱时只觉一颗心揪紧似的促停了一下,人也闷闷的没了主意,但脑中随即打了个激灵,想起方先生来,立时又涌起希望。
正要出声冲楼下呼救,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倏尔神光一聚,落在她脸上。
虽然仍有些灼灼逼人,但却看不出往常那样审视的意味,反而带着一种脉脉的温然。
谢樱时一愣,目光不自禁地也凝望向他。
夜色凄迷,泛黄的烛光映衬下,他轩扬的眉、挺削的鼻、薄淡的唇,都恍然显得温润起来。
忽然,狄烻眼角微斜,睨向她仍旧抚在自己脸上的手。
谢樱时如梦方醒,飞也似的把手缩了回去。
垂下脑袋的一瞬,就瞧见他拿捏在掌心里的那只黑底螺钿的小漆盒。
“怎么,该不会被你抓住了吧?”
她大吃一惊,有些不敢相信,可漆盒中隐隐传出的窸窣磨蹭声却是真真切切的。
原来方才电光火石般一眨眼的工夫,他不但出手救下了她,还不费吹灰之力地拿这只小盒捕获了蛊虫,功夫之强简直出神入化。
“下面该怎么处置?”
狄烻开口问得直截了当,口气平淡得仿佛之前没有半点凶险,刚才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按部就班,云淡风轻。
闹了半天,又是她笨头笨脑地被看了笑话,再想想方才自己情至关切下,对他那副连男女之防都顾不得的亲昵样,谢樱时只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藏进去。
“你这人好没道理!抓住了就抓住了,开口言语一声不行么?还得人家凭白担心一场,还以为你……”
她忍不住骂了几句,暗地里又觉他说不说倒在其次,反而是自己,刚开始便一厢情愿以为对方中了蛊,上去动手又“抱”又“摸”。
自觉理亏之余,后面的话便接不下去了。
尴尬无语中,也没听狄烻再说话,屋内静得仿佛只有心跳如鼓。
谢樱时半耷着脑袋,低睨的视线中除了自己的衫裙绣鞋外,还有他坠整的黑袍下露出的麂皮皂靴。
他并没有动,但实在太过接近的距离却让她局促难安,有意想逃,心里莫名偏又有种舍不得的感觉,别扭得要命。
谢樱时胀红了脸,撩着眼眸偷觑过去,瞧见的却是他眉目舒朗,唇角也微挑着,竟然正在笑。
她不由一窘,双颊立时烘热得更烫,只觉那神情与其说在笑她傻兮兮的样子,倒更像长辈看着任性胡闹的半大孩子,纵容中又含着无奈。
“笑什么?”她不肯示弱,咬唇瞪了一眼过去。
像是迁就她这副不讲理的性子,狄烻唇角果然缓落下去,又恢复了肃然平淡的脸色,只有眼底还残尽了一丝柔润的温然,跟着又拿起漆盒:“知道怎么处置么?”
谢樱时也没了脾气,但还是不敢正眼看他,略想了一下,然后道:“这东西跟其它活物不同,即便死了,体内说不准还会生出新虫来,照先生所说,唯一的法子就是用火烧得干干净净,半点不留。”
狄烻点了点头,垂着那漆盒端详了两眼,随即伸臂信手一扯,将旁边的帐幔撕下长长的一截,一圈圈缠在漆盒上。
很快那漆盒就被裹得严严实实,没半点缝隙,像个扎紧的圆粽子。
他走到长案旁,从腰间的蹀躞带上取下皮囊,取了块松香烧化了滴在缠着布条的漆盒上,又继续放在火上烤。
那东西“腾”的着了起来,转眼间就像个火球似的托在手上。
谢樱时注目看得一声低呼,狄烻却像在做一件极平常的事,竟丝毫不觉得烫,又端详了几眼,才随手丢进旁边的火盆里。
火苗越蹿越高,“噼里啪啦”的爆响不绝于耳。
里面的蛊虫想是觉察到了危机,挣扎着想逃出来,窸窣的声音变成了“咯吱咯吱”的蹭咬,而且响动越来越大,压都压不住。
谢樱时脑中回想起那虫子既恶心又可怖的样子,不由一阵恶寒,生怕它真从里面逃出来,挪步朝狄烻那边挨过去,半藏在他背后。
没多久,那盆里已是一片红赤,火势却慢慢小了,咬蹭的声音也沉了下去,只偶尔发出一两声沉闷的爆响。
再过一会儿,那点东西终于都烧尽了,盆里只剩一片炭黑的灰烬,屋内满是含着松香味的焦臭。
谢樱时松了口气,没留神被那股味道冲进鼻子里,刚抬手掩着棉纱咳嗽了几声,蓦地里一阵清新的气息便驱淡了身边的污秽,原来狄烻已打开了窗子。
夜色依旧寂静,不知从什么时候,半空里沉沉的灰已经散了,放眼全是一片深湛的蓝。
月亮挂在东天里,数不尽的星辰也像找到了主心骨,显得格外明亮起来。
这份宁谧真有几分醉人的美,从前为什么从没觉得过?
她出神半晌,才想起现在不是陶醉的时候,回头看狄烻负手站在那里,目光和煦,似乎这会子一直没离开过她。
“我……我,该去跟先生回话了。”
谢樱时赶忙扭过身子,避开他那双眸。
明明找好了借口想逃,脚却生了根似的钉在那里,仿佛还想听他再说些什么。
“多承相救家母,此恩不言谢,容日后相报。”
平常至极的谢辞,让她浑身一热,那颗心也怦然起来,仰起头,蓦然发觉他似乎比刚才靠近了些……
几乎就在同时,一连串咳嗽从床榻那边传来,钱氏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问道:“偈奴……是谁来了?”
“回母亲,是方先生师徒,过来给母亲瞧病的。”
“哦,咳,那郎中小娘子也来了么……”
狄烻不自禁地轻笑了下,回头看时,旁边已不见了人,屏风后粉白的裙角一闪,便隐没在楼梯间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