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她绝色妖娆

作者:花月鹄

三更尽头,夜已到了最深最沉的时候。

暴雨倾盆如注,风声也尖若兽嚣,钩销挂紧了牖扇,依旧被刮得“哐哐”作响。

高墙外的长道积水成河,沿街早没有半盏灯光,隐隐绰绰能瞧见对面巷口那棵老树下撑伞伫立的人。

但那卓尔不群,又孤寂高绝的侧影仍旧好认得很,一望便知是他。

少说也有几个时辰了吧。

任凭暴雨冲淋,又在脚下恣肆漫淌,他就这么铁铸般站着,始终一动不动……

谢樱时脸上早已濡湿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怎么样,总该看够了吧?”

背后的冷语几乎和半开的窗扇间涌进的凉风同时响起。

谢樱时扶栏的手微颤,迤迤转回身。

“舍得也罢,舍不得也罢,横竖也就这样了,剩下的事不用你管,好生歇着吧。”

皇甫甯蹙着眉,语声已颇为不耐,言罢便起身往外走。

“等等……”谢樱时不由自主地跟上一步拉住她。

“干什么,依着你不赶人,也由着你瞧了半夜,如今还想再得寸进尺?”

皇甫甯回眸一瞪,全然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到这时候,的确不该再存着什么念想了,何况先前在宫里已经当面立了誓,容不得再反悔。

既然已经看到他平安脱险,心愿了了,也该知足了,纵然再不舍,也只能藏在心里。

谢樱时有些怯怯地放开手,木然低垂下眸。

皇甫甯哼声点了点头:“再这么割不断放不下,到头来你才真是苦。”

从小家便是散的,几乎没得过一天父母关爱,如今连倾心相恋的人也要割舍,所谓生不如死大约也就是这个样子,难道还会更苦么?

谢樱时长长呼出那口郁结在胸中的气,只觉鼻息都是哑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缓缓转身,挑开钩销,将窗子掩紧,一步步走向内室。

“想通了便好,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若不想害人害己,就别盼着藕断丝连,再和他有什么来往。”

皇甫甯冷声丢下这句话,也不再看她一眼,返身出门而去。

暴雨滂沱,四下里如黑幕漫张,只剩灰影幢幢。

唯有高墙内那座小楼上亮着灯光,雨幕中昏黄羸弱,迷离惝恍。

但足以让人等下去。

可就在刚才,那片光促然熄灭,连微敞的窗也随之闭上了。

狄烻有些怔,探手轻抚着怀中被雨水浸湿的刀鞘。

一团泛白的光蓦然亮起,从巷子那头由远而近,廓亮了幽暗的路,也渐渐照清了来人的模样。

“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人还没到跟前,冷硬的质问已先劈面而来。

狄烻眼前略有些模糊,亮光下双眸微狭,望着对面提灯擎伞,一身清修女冠打扮,柳眉含威的皇甫甯。

“偈奴见过大娘子。”他语气平静,一如从前那样见礼。

“亏你还记得,我还以为你早已人伦不分,六亲不认了呢。”

皇甫甯嗤声带讽,目光却不自禁地在他身上打量。

雨实在太大了,伞早变得可有可无,他衣裳早已浸透,衣袖、后襟、袍摆……全都湿贴在身上,却兀自在凄风冷雨中岿然不动。

十多年未曾见过,当初稚气未脱的少年已长成了挺拔的俊伟郎君,容貌也和记忆中有了些出入,还多了一股当年没有的沉稳。

但那双眸依旧干净如初,磊落坦荡,不见丝毫暗藏玄机的伪饰。

更不像谢东楼,仿佛时时都在刻意审视着你,暗中怀疑揣摩。

这大约便是人和人的不同,跟命一样,谁也改变不了。

她微叹了口气,目光不再那般凌厉:“别的话我也不多说,若你对皇甫家尚有半分感念,便此刻答允我,从今往后忘了阿沅,永远不要再见她。”

狄烻默默听完,待她语声沉落,几乎不假思索便答道:“大娘子吩咐,原该从命,唯有这件事,请恕偈奴不能从命。”

“你也疯了么!”

皇甫甯不由自主地吼起来:“自小看你是个知情明理的人,如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再纠缠下去,你不光害了阿沅,更害了自己,爵位前途,狄家数百年的基业,你还要不要了?”

狄烻淡然微笑,灯火映照下眸色莹莹闪亮。

“大娘子错了,狄家基业自然后继有人,至于偈奴,从前只知家国社稷,现下想想,其实多多少少也该为自己而活。”

.

雨还是不停。

这天像是有诉不尽的苦,说不完的愁,只能化作泪水万千。

外面不辨晨昏,纯白的高丽纸映着灰蒙蒙的光,横竖相间的“卐”字菱花也恍然显得凌乱起来。

寒光陡然闪过,跟着便是雷声隆隆。

皇甫甯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动,稍稍转头望过去。

床榻上的谢樱时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眉心处还隐隐透着一层泛紫的青气。

那夜她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样子,现下依旧不见半点好转,眼瞧着是没有多少活气了。

这时把脉的人也收了手,一直在旁垂泪的谢东蕴赶忙拉住:“方先生,人到底怎么样,该如何救治?”

方先生眉头紧锁,摇了摇手示意不要高声,面上愁容不展。

“樱娘是自服了引毒的药,如今已和之前所中的毒搅缠在一起,这种情形,老朽也是……”

“是什么?难道不能治了么?不成,那怎么会……”谢东蕴拉他的手抖颤起来。

“夫人莫急,不是老朽不愿尽力,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说起。”

方先生像是也觉劝慰无益,顿足叹了一声:“罢了,老朽便实言相告,樱娘之前中的毒原本无法可解,她服药的目的便是想催发药力以图自尽,但误打误撞,两毒相逼,反而不再沉积于脏腑内,而是散诸于血脉之中,若是有个内功深厚的人能帮她推宫过血,便有一线生机,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助她解毒的人便会遭反噬,而且毒发极快,无法可解,说白了便是一命换一命。”

“既然有法子,那还在这里犹豫什么,你们都出去吧。”

皇甫甯忽然开口,几步走到榻前。

谢东蕴愣了下,赶忙拦住:“嫂嫂,不可!就算是个法子,也不能让你亲自来试,若不然就算救了阿沅的命,你让她今后如何自处?”

方先生也正色劝道:“夫人所言极是,先不说樱娘是否答应,这法子本身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其间难保不会有什么变故,一旦出了岔子,可就是两条性命啊!”

“都不必说了。”

皇甫甯凄然一笑:“当年我离家而去,现下若再弃她不顾,便真的枉为人母了。哪怕只有一成指望,我也要试试,就当补偿这些年的亏欠吧。”

说完,抬手推开两人,抖落身上的道袍,俯身抱起床榻上的女儿。

……

不知何时,外面渐渐静了下来,只偶然听到檐头上嘀嗒的水声。

雨终于停了,窗内的高丽纸上烘映着一片赤红的光。

檀座上的香支只剩下短短的半指,上头燃尽的香灰歪斜着向下垂,倏然跌落,在座基上化作一撮散碎的粉。

皇甫甯斜倚在围栏上,垂望着身边的女儿,眸色温然和煦。

那张小脸上多少有了点血色,眉心的紫气已经褪尽,鼻息均匀,就像睡着了。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又像回到了从前。

回到那个悲苦和仇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她不是没想过这样看着女儿恬然入睡,不带丝毫心事,平静而自在,只是没想过是在这一刻。

轻轻帮她归拢额角的碎发,指背顺势抚过如婴儿般柔腻的脸颊,稍作停留,便能触到足以暖人心脾的温度。

之前她也这么做过,那时候满眼泪水,泣而无声。

而现在她只想笑,笑得欢心安慰。

檀座上最后半指香也燃尽了,窗子蓦然被风鼓开,香灰飘然散尽。

皇甫甯撑起身,过去轻手把窗掩好,朝榻上的女儿最后看了一眼,慢慢向外走。

来到前厅,她已喘息不止,颤颤地拉开横栓。

几乎同时,大门被向里推开,锦袍玉带的人迎面堵在那里。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望向那张厌恶到骨子里的脸,眉头一蹙,稳了稳身子,跨步出门。

不经意间,脚尖在门槛上绊了一下,登时向前跌倒。

“阿甯!”

谢东楼抢上一把,揽着肩头将她扶住。

记不清多久没被这样叫过,促然之间不由自主让人心头一颤。

“别碰我!”

皇甫甯觉得天旋地转,奋力甩开他,步履摇晃地向前走。

谢东楼微怔了下,没再言语,跟上去不由分说地搀扶她。

她挣不脱,力气也不断离体而去,终于软倒在地。

谢东楼俯身抱住她,紧紧揽在怀中,像怕她还会挣脱离去。

皇甫甯还在推拒,指尖划破他的侧脸,在脖颈上留下几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但最后的力气终于用尽了,那只已略见风霜的手软软地蹭过衣襟,垂落了下去。

她目光散淡,有意无意终于和他对视。

望过来的人依旧如初见般儒雅俊美,曾经令她那么着迷,甚至生死以之,但后来只剩下憎恶,最终不堪忍受。

然而这时候,她仿佛又从那双眼中看到了当初温柔的真诚,人似乎已泣不成声。

“若你……护不住阿……阿沅,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