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糠丫鬟不下堂(重生)

作者:沉水沉沉

听他这般说,苏怀瑾心里倒是没怎么吃惊的。

他心里其实已经有数了,爹爹在大狱里关了九年,能毫发无伤地从大狱里头走出来已是天大的奇迹,又怎么可能如从前那般手握重权呢?

他看着苏豫的侧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只要爹爹安好,其余的,我都不在乎。”

苏豫苍凉地笑了笑,颓然垂下肩膀,喃喃道:“是爹爹对不住你。”

“爹爹没有对不住我。”

苏怀瑾执拗地摇了摇头,神色异常坚定。

他静静地看着苏豫,见他鬓边已现出了星星点点的白发,脸颊更是瘦了不少,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几岁,哪儿还有当年做安定将军时的意气风发。

苏怀瑾的心底隐隐地疼了起来,想来爹爹这几年,必是吃了不少苦的。

一阵风忽而吹过,头顶繁密的梧桐叶子哗啦啦地一阵响,落了一地斑驳的碎影。

院子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

他先是朝院子里打量了一番,才小跑着凑到了苏豫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低头道:“您便是南侯爷吧?小的周良,是宫府里头管事的,大公子吩咐我送几个下人来给您先用着。”

说着,他便朝身后招了招手。

那些跟在他身后的丫鬟和小厮便都低着头走了过来,齐齐朝苏豫行礼。

“有劳大公子费心了。”

苏豫感激地朝周良道了谢,这时候府里正缺人手,若不是宫望舒给他送了些下人过来,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周良连忙躬身道:“侯爷哪里的话?这便是折煞小人了。”

他朝后退了几步,伸手指了指其中几个丫鬟,“这几个都是从前南侯府里的旧人,大公子瞧着她们可怜,便给收在了府中。如今侯爷既已回府,想来还是旧人用起来得心应手,大公子便特意将她们给送了回来。”

苏豫瞧了几眼,果然样貌看着眼熟,便又谢了一番道:“多谢大公子。改日得空,我一定亲自登门道谢。”

“道谢倒是不必了,不过确实要烦请侯爷今晚登门一趟。”周良笑着说道,“本想着让侯爷先在府里歇息几日的,但丞相急着想见见侯爷,便吩咐了今晚在府里设下宴席,邀您和公子同去。”

苏豫一听,连忙应了下来:“丞相相邀,是我之幸,今晚定会如约赴宴。”

宫家家主宫盛,在朝中任宰相一职已有十几年了。如今他年岁渐长,渐渐有了隐退之意,但在朝中的威望仍鲜少有人能及。

宫盛身为丞相,素日里自是十分繁忙,因此府中琐事便全都交给了他的亲弟弟宫望舒来打理。外头的人皆以为宫家是宫望舒主事,便都唤宫望舒为宫大公子,但若论起辈分来,宫家大公子该是宫盛才是。

苏豫本就与宫盛交情不浅,如今他亲自相邀,这宴席,是定要去的了。

周良听得他一口应下了此事,便又朝他行了一礼道:“那小的就不打扰侯爷了,这便回府去复命。”

周良走后,苏豫便吩咐那些个丫鬟和小厮先将府里各处都好生打扫一番,其他的事暂且搁到明日再做安排。

一个小丫鬟怀里抱着个缎面的包裹,怯生生地走到苏豫跟前,“侯爷,这是宫大公子给苏公子准备的几件衣裳,还请公子试试合不合身。”

苏豫怔了怔,还是伸手将包裹接了过来,低低地说了句:“宫兄有心了。”

方才在府门口时,宫望舒定是瞧见苏怀瑾身上的衣裳已是不合身了,所以才特意命人送了些衣裳来。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由得心生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他与宫望舒的情谊,倒是一点儿都没淡。

苏豫转过身,将手里的包裹递给苏怀瑾,柔声道:“宫叔叔送了几件衣裳过来,你先进去试试吧。”

苏怀瑾点了点头,顺着细长的青石子路朝卧房的方向走去。

微瑶正在卧房里头收拾床榻,见苏怀瑾进来,连忙直起身子道:“奴婢还未收拾好,公子先坐着歇会儿吧。”

苏怀瑾摇了摇头,将手里的包裹放在一旁的桌上,看着她道:“宫叔叔送了几件衣裳过来,叫我试试,你帮我……挑一件吧。”

“是。”

微瑶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这才走过去打开了那只缎面包裹。

只见里头整整齐齐地叠着好几件衣裳,摸着面料便是极舒适又清凉的质地,再看花纹样式,都是些从未见过的精巧绣纹。

微瑶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件衣裳展开来看了看,手中动作都是轻柔至极,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碰坏了。

“奴婢觉着这件很是适合公子,公子可要试试?”

她拿起最底下那件月牙白的罗衣,轻轻地递了过去。

苏怀瑾淡淡地看了一眼,便随手将身上那件已经不合身的外衫脱了下来,露出里面薄薄的里衣。

微瑶愣了愣,随即便低下了头,又把手里的衣裳往前递了递:“公子。”

她长长的睫毛微微眨着,余光瞥见苏怀瑾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拿过了她手里的衣裳,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帮我系上。”

面前忽然递过来一条淡青色的绦带,像一弯淙淙流过的碧水,在她眼前蜿蜒而过。

微瑶连忙伸手接过,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苏怀瑾已换上了那件罗衣,一身淡淡的月牙白,衬出他清俊的少年风骨,抬手时露出袖口处淡淡的竹叶暗纹,更是添了几分沉着淡然。

他微微抬起了胳膊,正看着微瑶,等着她过来系上绦带。

微瑶被他看得有些慌乱,只得迅速地低下头,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轻轻弯下身子,将那绦带极轻柔地绕在苏怀瑾的腰间,认真地系好。

苏怀瑾低下头,伸手理了理衣裳上头的褶皱,忽而瞧见袖口处的绣纹,不由得眉头一皱。

绣纹……

他这才记起,娘亲留给他的那件墨狐皮的披风,还留在苏府东南角的院子里头。

方才走的急,竟是什么也没带,只顾着上了马车,赶紧离开那个凉薄之地。

苏怀瑾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那件披风,他是必须要拿回来的。

那可是娘亲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了。

而且,那上头……还有微瑶绣下的梅花。

这样想着,他赶紧快步出了卧房,急急下了台阶,直奔苏豫而去。

“怎么了,走的这样急?”苏豫笑着看向他,打趣道:“可是衣裳不合身?”

苏怀瑾摇摇头,急匆匆地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爹爹,我有东西还留在苏府里头。”

一听得苏府二字,苏豫便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声音亦低了几分,“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便别回去取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那苏府的人,瞧着令人心寒!”

“是娘亲留给我的披风,方才走的急,竟是忘了拿了。”

苏怀瑾神色焦急,说话也有些急促起来,“爹爹,那是娘亲留下的东西,不能丢在那儿呀。”

苏豫想了想,只得勉强点了点头道:“你先在府里歇息几日,等这边都安顿下来了,爹爹再安排你回苏府一趟,可好?”

“多谢爹爹!”

听得苏豫允了此事,苏怀瑾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转过身,想回卧房里头歇息一会儿,刚走了没几步,却瞧见微瑶正踮着脚在院子里头晾被褥。

卧房里的几床被褥许久未用,已是受了潮,因此微瑶便想趁着天气尚好,都拿到院子里晒一晒,晚上睡的时候,也能舒服些。

她弯下身子,去拿搁在一旁的被褥时,却忽然怔住了。

多年来,她已习惯了在晾晒衣物时,往右前方那个小小的角落望上一眼。

那儿本该有一团小小的黄色,会欢快地直起身子来朝她吠两声,亦或是懒懒地趴在树根底下,耷拉着耳朵看着她。

可如今那里什么都没有。

微瑶轻轻地别过头去,眼底有淡淡的惆怅。

她有点想阿黄了。

这么多年,那清冷的小院子里,除了苏怀瑾,便只有阿黄,会整日跟在她的裙裾后头,撒娇打滚,陪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寂凉薄的日子。

她唇角僵硬地弯了弯,伸手抱起了被褥。

阿黄毕竟是大公子的狗,就算陪了她许多年,也从来未曾属于过她。

那是别人的东西。

“你想什么呢?”

苏怀瑾见她抱着被子出神,便轻轻地走到她身侧,接过她手里的被子替她晾好。

“奴婢……奴婢没想什么。”微瑶连忙低了头,朝苏怀瑾福了福身,“卧房里头还未收拾完,奴婢……先去收拾了。”

说着,她便急匆匆地从他身侧跑了过去。

苏怀瑾淡淡地蹙了蹙眉,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卧房门口。

他慢慢地转过头,盯着方才微瑶看向的方向看了许久,紧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几分。

“原来是想阿黄了啊。”

他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声音轻如一片微黄的落叶,徐徐在风中坠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