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糠丫鬟不下堂(重生)

作者:沉水沉沉

秦蓁蓁弯下腰,拿起桌上的紫砂壶,娴熟地斟了一盏茶,放到苏豫手边,微微一笑?道:“侯爷是稀客,蓁蓁得好生招待才是。”

苏豫却并未去看那盏茶,只看着秦蓁蓁道:“姑娘从京郊来?”

“是。”秦蓁蓁在桌边坐下,笑?了一声道:“侯爷不会是忘了蓁蓁吧?”

“并非忘了,只是有些不太确定,所以问了姑娘一句。”苏豫抬眼看着她,声音淡淡:“姑娘不在京郊开客栈,为何跑到这京都开起了酒楼?”

秦蓁蓁见他提起客栈二?字,便知他心里还是记得的,她轻轻笑了一声,才道:“自打二?十二?年前侯爷走后,我家的客栈便再也没人敢住了,毕竟隔壁的铺子出了那样的事?,我家这客栈也算是半个凶宅了。所以这生意啊,一日不如一日,我爹便带着我来了京都,用这些年攒下的家底,盘下了这座杏花楼。”

“秦伯伯身子骨可还硬朗?当?初我带着部下在秦家客栈住下,多亏了秦伯伯处处关照。”

秦蓁蓁淡淡垂下眼帘,声音里亦是多了几分?怅惘,“我爹爹早就过世了。”

苏豫闻言,忙道:“是我唐突了,姑娘节哀。”

“物是人非,世间事大抵不过如此。”秦蓁蓁见他不喝茶,自己倒是拿起来轻抿了一口,“就像当年侯爷住在秦家客栈时,还是个刚刚替陛下斩除了西南流寇的大英雄。谁能想到几年之后,侯爷会被关进大狱呢?”

她唇上的口脂沾了水,晕染开薄薄的一层水红,像极了池中散开的一滴血珠。

“谁又能想到……娇娇竟然就那么死了。”

她的声音极轻,却又带着沉重的叹息,于尾音出勾勒出浓浓的哀伤。

苏豫听得她提起娇娇,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斟酌了许久才开口道:“娇娇的事?……是我之过。”

秦蓁蓁摇摇头,轻叹一声道:“此事不能怪侯爷。”

苏豫默不作声地低下头,茶盏上浮起湿热的白气,缭绕在他的眼前。那些冰冷而刺骨的旧事,在他记忆深处挣扎,终于一点一点地破土而出。

那是二十二?年前的暮春。

那年他十八岁,初封安定将军,便替陛下斩除西南流寇,回京之时,所过之处皆有百姓簇拥而行,自是风光无?限。

回京路途遥远,到京郊时大家都觉得十分?疲累,他便停了马,在街边寻了一处客栈住下,吩咐在此休整一天。

那客栈便是秦家客栈。

他吩咐手下将锁着俘虏的囚车停在客栈的后院里,命他们夜里轮流值守,万万不能出了差错。

他的几个得力手下一口答应,让他只管放心就是。

“将军,如今打了胜仗了,你那把宝贝似的剑,可以给我们把玩把玩了吧?”其中一个叫周寒的笑?着揽过他的肩,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腰间的那把越女剑。

苏豫笑了笑?,他知道自己这几个手下,成天惦记着他这把越女剑,毕竟是把价值万金的宝剑,谁不想拿在手里舞上几剑呢?

他向来对这把剑视若珍宝,从不肯轻易借人。只是如今刚打了胜仗,他也该好好犒赏一番手下众人,既然他们喜欢这剑,就借他们把玩一阵也无?妨。

于是他便利落地解下腰间佩剑,扔给周寒,笑?道:“拿去,可别给我弄丢了。”

手下人一哄而上地去抢周寒手里的剑,一边抢一边还嚷嚷着:“放心吧将军,明儿一早准还你。”

苏豫笑着出了客栈的门,将一院子的喧嚷都关在了里头。

他下了门口的石阶,朝左一转,便进了客栈隔壁的那间铁匠铺子。

铺子里头倒是不见铁匠的身影,只瞧见两个年岁相仿的小姑娘,正围在一处看着刚打好的一柄铁剑。

听见脚步声,身形略高些的那个姑娘率先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他:“你不是住在我家客栈的那个大将军吗?怎么跑到这铁匠铺子里来了。”

“你是秦伯伯的女儿?”

那姑娘点了下头,“是呀,我叫秦蓁蓁,草字头的那个蓁。”

她身侧的那个少女这时才转过身来,怯怯地拉着秦蓁蓁的衣袖,小声问道:“蓁蓁,他是谁呀?”

秦蓁蓁笑?着将她拉起来,“他呀,叫苏豫,别看他的年纪没比我们大多少,不过可是个大英雄呢!”

那少女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紧张地攥紧了衣角,小声道:“你是来找我爹爹打剑的么?爹爹在后院呢。”

苏豫点了下头,“那就劳烦姑娘带我去后院吧。”

“跟我来吧。”少女恋恋不舍地从一旁的铁剑上挪开了目光,提起裙摆朝后院走去。

苏豫跟着她进了后院,这铺子虽小,后院倒是十分?宽敞,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旁,种着好些槐树,开着满枝的白花,香气清幽,闻着竟是格外舒心。

少女见他一直盯着那些槐花看,便停下了步子,仰起脸看着他:“你喜欢槐花么?这香味好闻的很,我可喜欢了。”

苏豫还未来得及回答她,却见前?头的屋子里不知何时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

“娇娇,不是让你跟蓁蓁去玩儿么?”男子走过来,伸手揉了揉少女的脑袋,眉眼间满是慈爱。

娇娇伸手指了指苏豫,委屈道:“铺子里头的伙计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和蓁蓁姐姐在帮爹爹看铺子呢。正好这个哥哥说要?找爹爹,我就带他来了。”

那男子这才抬头看了一眼苏豫,疑惑道:“不知公子找我何事??”

苏豫连忙上前?一步,朝他行了一礼道:“在下苏豫,此番前来,是特意感谢师傅造剑之恩。”

男子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终于想起了什么,眉目舒展,爽朗一笑?道:“原来是安定将军,久仰久仰。难得将军还记得子越这个粗鄙的铁匠,实在是子越之幸。”

苏豫赶紧摆了摆手,脸上有惭愧之意,“师傅这是哪里的话?多亏了您造出这把万中无一的越女剑,又亲自送到京都,不收一金一银献给朝廷,指名要?送给我以作出征之用。若没有这把越女剑,此仗怎能胜的这般顺利?”

楚子越笑?道:“宝剑配英雄,将军年少英雄,自然配得上这剑。”

一提到越女剑,二?人竟是有说不完的话。楚子越当?即便取了酒来,两人把酒言欢,直到傍晚,苏豫才离了铁匠铺子,回到客栈歇息。

他本就不胜酒力,只喝了几盏酒便有些醉了,踉踉跄跄地回了二?楼的房间,沾了枕头便睡着了。

梦里没有沙场上的鲜血与白骨,只有京都那繁华的十里长街。

入梦时,他并不知道,待他睁开眼,仍会看见那如牡丹花般艳红的血。

翌日清晨,楼下一阵嘈杂的喧嚷之声吵醒了他。

他不耐烦地披衣起身,打开窗子朝院中望去,却见他的几个手下正围在囚车附近大声地争吵着什么。

苏豫微微皱眉,揉了揉眼睛,却见那囚车里头空无?一人。

他心中陡然一惊,也顾不上衣裳还未穿好,就急急地冲下了楼。

“怎么回事??”

苏豫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囚车,转过头来冷冷地盯着他的几个手下,“不是叫你们轮流值守吗?怎么让人给跑了?”

陛下特意叮嘱,要?留几个活口回去细细审问,如今让他们跑了,该怎么和陛下交差?

“将……将军,是属下疏忽了。”其中一个手下颤抖着声音解释,“属下也是方才探查了一番才知道,咱们的队伍里头混进?了个西南人。许是前几天打仗时,那人见势不好,就趁乱剥下了咱们一个战死的弟兄身上的衣服,换上之后混进?队伍之中,一直跟在囚车后头。昨儿晚上,轮到他和周寒值守时,他便从袖中取出早就备好的迷药,将周寒迷晕,又夺了他手中的越女剑,硬生生砍断了那些俘虏手上的枷锁,将他们救了出去。”

苏豫怒道:“混进了西南人,怎么到今儿个才发现?”

那手下战战兢兢地说道:“将军恕罪,属下的心思全在那些俘虏身上,一时间就没顾及旁的人。属下也是刚刚去那人的房间查看了一番,发现他随身的包裹中并没有军中的信牌,且还带着迷药之物,这才发觉不对。”

苏豫沉了脸色,这个俘虏还真是机灵,眼瞧着周寒手里有越女剑,才挑着他下了手。除了这越女剑,寻常佩剑是砍不断那些特意用玄铁打造的枷锁的。

他朝外?头看了看,冷声问道:“派人去追了吗?”

“所有弟兄全都出动了,那些人没有马匹,想来是跑不了多远的。”

“那就好。”苏豫大步流星地走到客栈外?头,见长街上空无一人,原先驻守在附近的弟兄们都急着去追赶那伙俘虏了。

他这才放下心来,复又回到了客栈的院子里,皱眉看着那辆已被砍成碎片的木囚车。

目光往一旁挪了挪,苏豫忽而瞥见院子左侧那道青灰的矮墙底下,落着几片素白如雪的槐花花瓣。

一种浓烈的不祥之感慢慢涌上他的心头。

客栈的院子里并没有种什么槐树,因而那些花瓣,显然是从隔壁院子里贴着墙根而生的那株槐树上落下来的。

而昨夜并无风雨,那些花瓣不会平白无故地从树枝上掉落。

除非……是有人从这道墙上翻了过去,碰到了一旁的树枝,惊落了这一地的似雪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