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糠丫鬟不下堂(重生)

作者:沉水沉沉

永华二十二年春。

“巡抚大人,要不就这家客栈吧,就在街边儿上,去哪儿都方便。”

一个穿着赭色布衣的随从抬手指了?指秦家客栈的牌匾。

宫盛负手站在客栈门口,打量了一番四周的环境,才点了点头道:“好。”

他推开客栈的门走了?进?去,见?柜台边上坐着个黛色衣裙的少女,正低头拨弄着算盘。

听得门响,那少女抬起头来,微笑道:“几位可是要住店?”

宫盛点了下头,往客栈里头看了?看,“这客栈掌柜的呢?”

“我爹爹在后院收拾屋子呢,有什么事儿您找我就好。“少女站起身来,“我叫秦蓁蓁,草字头的那个蓁。”

宫盛从怀中掏出银两,放在她面前的柜台上,“给我开间僻静的,其他人的你随意安排。”

“好嘞。”秦蓁蓁眨了眨眼睛,将银子收进怀里,引着他上了?二楼,“您楼上请。”

……

秦蓁蓁给他安排的这间房确实僻静,红木雕花的窗子大敞着,有幽微的槐花香气飘进?屋内。

宫盛探身往外望去,见?后院那道青灰矮墙上,搭着一簇开的正盛的槐花,似乎是从隔壁院子里伸出来的。

这户人家倒雅致。

他在木窗边坐下,打开了?手边的卷宗,这一次陛下安排他来京郊巡查,虽说是个苦差事,但若做好了,加官进?爵不是难事。

宫盛凝神?看着卷宗,不知不觉已过了?晌午。他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起身往楼下走去,久坐伤身,也该出去活动活动身子了?。

他出了客栈的门,正想去对面的饭馆买些吃食,忽而听到一旁传来了一阵清软动听的歌声。

“带月披星担惊怕,久立纱窗下……等候他呀……蓦听得门外地皮儿踏,则道是冤家……原来风动荼蘼架……”

宫盛脚步一顿,闻声转过头来,却见客栈隔壁的铁匠铺子里头,坐着一个穿着藕粉刺绣妆花裙的少女。她口中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儿,手中拿着一方软帕,细细擦拭着一柄刚打好的剑。

似是察觉到有人停下来看她,那少女止了?歌声,仰起脸看着他,一双杏眼清透如水,“哥哥,你是来买剑的吗?”

宫盛迟疑了?一下,并未回答她,只问道:“方才你唱的是什么曲儿?”

少女听他问起,乖巧地笑了?笑,脸颊上漾起浅浅梨涡,眼含期待地看着他:“这曲儿叫《步步桥》,蓁蓁姐姐教我的,好听吗?”

“好听。”

宫盛看着眼前明媚如花的少女,心?中泛起微微波澜,只是他向?来少言寡语,如今更是不知如何与她搭话,只得看着她手中的剑问道:“姑娘这剑怎么卖?”

“你说这把吗?”少女提着手里的剑站起身来,“这把是爹爹新打的,得去问问爹爹。你在这儿等我好不好?”

说着,她便提起裙摆,快步朝后院跑去。

宫盛走进铺子里头,站在后门处望着少女娇小的背影。后院里种着许多槐树,开出一枝枝的雪白,有花瓣落在六棱石子路上,风一吹,便依偎在少女藕粉色的裙摆上。

那少女很快带了?个中年男人出来,指着宫盛道:“爹爹,这位哥哥要买这把剑。”

男人打量了他一番,迟疑着说道:“看公子打扮,不像是习武之人啊。”

宫盛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绣云纹的长衫,发束玉冠,腰佩青玉坠,怎么看都是个书生模样。

宫盛微微笑道:“收藏。”

“既然公子诚心?想买,那我就收你八两银子就成。”男人憨厚地笑了?笑,替他将剑收进剑鞘里,“公子拿好。”

宫盛偷偷瞥了一旁的少女一眼,轻咳一声道:“这剑我拿着不方便,明日再来取吧。”

“好。”男人爽快地应下,又指了?指一旁站着的少女,“这是我的女儿,名?唤娇娇,白天都在铺子里玩儿。公子来时,让娇娇把剑拿给你就好。”

宫盛点了点头,取了?银子递给男人,便转身离开了?铁匠铺子。

整个晚上,宫盛都没怎么睡着。

他脑子里全是娇娇清软的嗓音,甜甜的笑意,还有她脸颊上两个可人的梨涡,那样可爱,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戳一下。

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日,宫盛去对面的点心铺子里买了些玫瑰酥糖,用纸包着放入怀中,这才朝铁匠铺子走去。

“你来啦?”楚娇娇远远地看见?他,便从矮凳上站起身来,朝他甜甜一笑,“给你,哥哥的剑。”

宫盛接过她手中的剑,又从怀里取出包好的玫瑰酥糖递给她,“这个……给你。”

他偷偷看着娇娇的神?色,生怕她不喜欢。

楚娇娇欣喜地将纸包拿在手中,好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她仰着小脸,笑起来时露出洁白的牙齿,唇红齿白,当真是个美人胚子。

“谢谢哥哥!”她嗓音娇软清甜,只一声哥哥便让宫盛的心?都化开了?。

楚娇娇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悄声道:“哥哥送我酥糖吃,我也该送哥哥份礼物才是。”

她跑进?后院,不多时便带了一枝开满了槐花的花枝回来,虔诚地递到宫盛手中,“好不好看?这枝可是我方才踩着木梯刚折的。”

“好看。”宫盛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少女,唇角忍不住跟着弯了弯,“那……我明日还给你买酥糖吃,你再送我一枝槐花,好不好?”

“真的?”楚娇娇咬着手指盘算了?一下,很快便答应了?下来,“那就这么说定啦。”

这酥糖一送,便是整整两个月。

两月之期已至,纵然宫盛再不想离开,也得遵从圣意,回京都复命。

临行前,他将手中的纸包轻轻塞进?娇娇手中,极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声音轻柔,“娇娇……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接你去京都,好不好?”

楚娇娇咬紧了?嘴唇,转过身去不理他,半晌才小声道:“哥哥曾说过,要……要娶娇娇,哥哥说的话,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

宫盛站在她身后,颀长的身子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我会很快回来。等?我回了?京都,我会日日给你写信。”

他终于还是恋恋不舍地转过身,骑上来时的马,带着身后随从策马朝京都行去。

……

一月后。

娇娇已经好几天没有给他回信了。

京郊里京都并不远,往常写信,都是一日之内便可送到。

宫盛心?神?不宁地坐在桌案前,踌躇许久,他终于还是撂下了?桌案上厚厚的一叠卷宗,披衣出屋,也顾不得收拾什么包裹,只骑了?匹马就往京郊疾驰而去。

他心?里忧心的很,是不是因为他太久没有回去,娇娇生气了??

娇娇是小孩子脾气,若是生气了?,就会不理他。

可是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跟谢瑜姝说这件事,她过门几年仍无子嗣,自己若在此时纳妾,怕是谢太傅那边会不大愿意。

宫盛一路快马加鞭,待到了京郊,还未至晌午。

他寻了个地方将马拴好,徒步朝铁匠铺子走去,远远地却看见?铺子附近围了许多人。

宫盛心?下一沉,连忙拨开重重人群挤了进?去,见?铺子门口站着几个带着佩刀的侍卫,正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余光瞥见秦家客栈的老板秦峥正站在一旁,他赶紧走了过去,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巡抚大人怎么来了?”秦峥倒还记得他,叹了口气,指了?指一旁的铁匠铺子道:“昨儿个安定将军押送西南俘虏回京,谁知一时松懈,竟叫那群俘虏跑了?。他们偷了越女剑,藏在隔壁的铁匠铺子里,将铁匠一家和铺子里的伙计全都杀尽了。”

说罢,秦峥感慨万千地摇了?摇头,“这群西南俘虏真是丧尽天良啊。”

全都……杀尽了?

宫盛呆呆地站在原地,耳边嘈杂之声似乎转瞬间归于寂静。

他怔了?良久,终于缓过神?来,不顾旁人阻拦,大步冲进铺子里,朝后院那间小小的厢房跑去。

那时候,每当入夜之时,他都会悄悄跑到娇娇的卧房外头。月华如练,透过槐树枝桠洒落一地清晖,他轻轻推开半敞的窗子,将手里的玫瑰酥糖递进?屋内。

娇娇会朝他眨眨眼,心?满意足地收下他的酥糖,将一枝槐花放到他的掌心?。

宫盛站在厢房门口,身子止不住地发颤。

木门是敞着的,他清晰地看见?了?地上干涸的灰暗血迹,旁边躺着一枝浸染着鲜血的素白槐花。

他不知道自己在门前站了?多久,才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紫檀木的八角案几上,搁着一张写满了字的信笺,只是那上头的字划了?又写,写了?又划,远远望去看不真切。

宫盛轻轻地拿起那张信笺。

“盛哥哥,我若是不给你回信,你是不是就会来看我了??”

“盛哥哥,院里的槐花要落了,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就剩这么一枝好看的,被我折下来搁在清水里养着了?。你若来的早些,也许还能看到,你若来的晚些……”

最后一行字被轻轻地划去。

“盛哥哥,你要快些来呀。今年的最后一枝槐花,娇娇想和盛哥哥一起看。”

宫盛终于忍不住,将那张信笺狠狠攥在掌心?,捂着脸蹲下身子,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他知道,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娇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