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陶瑛一个人单挑秒杀了十几条汉子,对面的高瘦老者骂他“身份低贱”。还没来得及反驳,便听见他家长辈的声音,欢喜得喊了声“义父!”
只见十三和陶啸分两边拨开人群,忠顺王爷本尊负手踱步,悠然走了进来。陶瑛机灵,知道谁是主演,直蹦到忠顺跟前甜滋滋的喊:“义父~~您老怎么来了。”
“嗯,好孩子。”忠顺点头。拿下巴扫了那高瘦老者一眼,“方才谁说本王的儿子身份低贱?是你么?”老者的脸霎时灰白。忠顺眯眼道,“我仿佛在京中见过你。”
老者赶忙跪下:“小人是……是……”
“不敢说便罢了。”忠顺摆手。“你说本王的儿子身份低贱?”
“小人不知道这位……公子是王爷的义子。都是奴才的眼拙。”
“眼神不好,去太医院开点子眼药。莫混吠。”忠顺转头,“瑛儿——”
陶瑛忙凑上前笑说:“哎呀义父,您老是王爷呀~~”
“嗯。”忠顺看见他就笑。“没想到吧。”
“没想到。难怪这么有钱。那我算王子吗?”
“算啊!”忠顺眼角掠过那老者,“你不算谁算。”
“嘿嘿嘿嘿~~果真您老运道好。”
“这儿怎么回事?”
“哎呀他们认错了人。那个大哥——”陶瑛指着卢二爷。“愣说您儿媳妇是他妹子。咱们根本不认得他。”
“对了,本王的儿媳妇呢?”
“在铺子里呢。”
“吓着没?”
“哪儿能吓着啊!也不看看谁媳妇!胆子比我都大。”陶瑛一面说一面给他义父领路,爷俩径直进铺子去了。
十三跟进去,陶啸干脆就在门口守着。
陶啸不爱华衫,平素皆是一身军汉打扮。此处也没人认得他,卢二爷等人少不得以为他是忠顺王爷的护卫。那老者走近跟前低声问道:“这位军爷,敢问方才那公子是王爷的?”
陶啸低声正色道:“外室子。王妃还不知道呢。王爷找了他十九年,刚刚找到,回京就认祖归宗。”老者犹如挨了个霹雷似的,脸都焦了。
卢二爷也已凑过来,听了个正着。忙问:“方才这是哪位王爷?”
陶啸皮笑肉不笑道:“甭管哪位王爷,横竖我们少夫人不与外人相干。”
卢二爷跌足:“我真是她兄长!”随即认真的说,“亲哥哥呢。”
陶啸道:“我们少夫人有娘家,也有娘家哥哥。”
“你们少夫人贵姓?”
“你一个爷们打听别人家少夫人作甚。不告诉你。”
那老者朝手下打了个手势,两个人上前将卢二爷拖远些。老者笑向陶啸道:“你们王爷仿佛极喜欢这位公子。”
“喜欢得了不得。”陶啸笑眯眯道,“说过好多回‘这孩子像我’。”
老者思忖道:“模样儿倒不大像。”
“性子像。”陶啸道,“王爷说,耳朵眉毛都像他。两个人对着笑起来就跟照镜子似的。”
老者点头自语:“笑模样委实有几分相似。”仔细琢磨了许久,招呼手下人走了。少不得也留下两个尾巴。
卢二爷不肯走,只在铺子外头转悠。陶啸道:“那位大兄弟,人有相似。你好端端走在路上,有人过来说你是他儿子,你乐意不?”
卢二爷默然片刻,依然说:“是我妹子。我认识。”陶啸不搭理他了。
偏这会子有个伙计出来招手道:“那位大哥,少爷请你进来。”
卢二爷赶忙进去。陶啸略想片刻,跟了进去。
只见卢慧安端立在铺子里,陶瑛立在她身旁,伙计搬了椅子让忠顺坐着。旁边还有五六个买脂粉的客人没走、瞧热闹。
卢慧安乃正色道:“这位大哥。我也不敢说我当真不与你相干。因为我被人从河中捞起时失了记忆,全然不知自己谁、家乡何处。但也不能凭借我与你妹子长得相似,你便认定我是你妹子。这世间长得相似之人实在不少。敢问,令妹是个什么性子,可有爱吃或不爱吃的食物,喜欢什么颜色,有什么擅长。”
卢二爷愣了。“这……舍妹的性子温和。”
话音刚落陶瑛扑哧笑了,眼神戏谑低声道:“温和。”
卢慧安瞪他:“笑什么。”
陶瑛缩脖子:“没什么。”
卢二爷讪讪的拱手道:“敢问……姑娘的性子。”
陶瑛道:“她性子霸道。”
卢慧安眼睛一横:“嗯?”
“性子睿智!睿智!不是霸道。”
卢二爷心里略微打鼓。“她小时候爱吃镜糕。”
卢慧安皱眉,问陶瑛:“知道哪儿有卖么?”
陶瑛道:“没瞧见,大约是他们老家的点心。”
忠顺道:“请个人做就是了。小子,你是哪儿的人?”
“回王爷,我是长安人。”
忠顺吩咐十三:“派人去长安,请个会做镜糕的回京去。”十三答应着。
卢慧安道:“我擅长数算。旁人算三个月才能算完的账目我三日便能做完且半分不出错。”
卢二爷一愣,半晌才说:“我妹子……小时候没这本事。”
陶啸在旁道:“横竖我听着不大像。”
十三道:“我也觉得不像。”
卢慧安又说:“我武艺虽平平,刀枪剑戟样样都能使几招。”
卢二爷忽然问道:“敢问姑娘女工针线如何?”
卢慧安撇脱道:“不会。我请得起裁缝。”
卢二爷不禁失望,半晌才道:“倒是与我妹子不大一样。”随即又道,“人经大变,性子跟着变化也是有的。”
十三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性子再变也变不了许多,模样倒是能变许多。”
忠顺王爷一锤定音:“不是。就这样吧。胭脂买了没?”
掌柜的忙出来说:“姑娘看上了什么胭脂水粉,我给您打八折。”
忠顺摆手道:“打什么折?给他二百两不用找了。”
“哎呦~~多谢大爷。大爷下次什么时候还来?”众人哄堂大笑。
他们几个说话太快,卢二爷张了好几次嘴愣是没插上话。
卢慧安遂挑了两盒胭脂,几个人一同离开铺子。老者留下的两个尾巴跟着他们闲逛了两条街,前头一群下了工的汉子涌过来,忠顺他们便不见了。
天上人间这头,想查谁暴露了卢慧安的行踪并不难。她提起要去买胭脂时,屋中只有五个人。除去她自己和陶瑛,其余有两位管事、一个进来送文书的。那送文书之人正是张子非的妹子沈红芳。这里头谁比较可疑一目了然。
彼时红芳正在将盘中点心摆出花色来,张子非忙喊她进屋中。红芳看见薛蟠吓了一跳。
张子非正色问道:“卢掌柜要去买胭脂之事,你告诉了谁。”
红芳眼神瞬间闪过一丝喜色,随即掩饰道:“没告诉谁啊。”
张子非脸色已冷。“在我跟前扯谎,你还没那个本事。”
红芳抿了下嘴,微微垂头:“没……没有。”
薛蟠皱眉道:“你是怎么认识那为卢二爷的。”
红芳愣了:“卢、二爷?”略思忖了片刻,霎时失望。
“怎么,他没告诉你他姓卢吗?”
“没有。”
“他说他姓什么?”
“他没说……”
张子非脸上已快要掉冰茬子了。“你为何告诉他卢掌柜要去买胭脂。”
红芳抬头,惊觉她姐姐脸色极难看,吓得一哆嗦:“我……我……我看他可怜……我以为……”
结结巴巴说了半日张薛二人才听懂。互视良久,薛蟠森森的说:“你若不是子非的妹子,这会子已经是尸首了。你以为我是不杀人的?”红芳又傻了。
原来今儿卢二爷拿了张卢慧安的画像到石坝街来打听。有人说仿佛在天上人间看见过此女,他便找过来。门子说画像画的是大众脸,这模样的我们楼里好几个,等着我给你喊来。随即喊来两三个模样相近者。卢二爷见个个都不是,失望离去。
谁知此事可巧被红芳看见了。她以为卢二爷爱慕卢慧安,是个痴心的男人。又看他模样好、衣衫锦绣,倘若卢慧安嫁给他定是良缘。不似那个姓陶的,穷得只穿布袄,布袄还是卢掌柜赏他的。然红芳也知道,若非卢掌柜本人之命,门子不会这么做。遂猜是卢掌柜跟情郎闹别扭了,又或是不敢让情郎知道自己在青楼做事。
卢二爷已失了拿画像找人的信心,去秦淮河边闷坐。红芳出门买东西看见了,走过去悄悄说了句话:再过小半个时辰,画像上的姑娘要上某处买胭脂。
张子非看了她良久,颓然道:“东家你处置吧。我……”摆摆手说不下去了。
薛蟠盯着红芳道:“那人是卢掌柜的仇家,方才险些杀了她。”红芳吓得好悬从椅子上跌下去。“如果卢掌柜死了,我是一、定、要你偿命的。不论你姐姐是谁。”
红芳顿时哭了:“我我我不知道……我以为……”
“你以为有什么要紧。”薛蟠冷笑道,“陶瑛自打认了个有钱的义父,日日请大伙儿吃饭。你是傻子,没发现陶瑛早已不是穷光蛋了?你就是没事找存在感。”红芳呆若木鸡。
“仗着有个哥哥,你打小都是姐妹里头过得最好的。沈姑娘,你日子过得太平顺了。些许小波折还没来得及对你产生影响,又搭上子非这艘顺风船。所以你根本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自己是只小蚂蚁。子非,不能留她了。送回沈家去。”
张子非此人极冷静,立时道:“不行。若送回沈家,保不齐惹出别的事来。送去庄子里吧。”
红芳登时大哭:“姐姐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去庄子……”
“无碍。”薛蟠似笑非笑道,“沈姑娘,你哥哥是你表哥,你已知道了吧。”
红芳霎时红了脸。张子非双手捂脸连连摇头。
“那你可能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挺惨的。你那两个伯父日日想把他赶走,你爹娘没法子应付。他自己也不愿意回张家。这个非常好理解是吧。张家是打渔的、沈家是做买卖的,张家兄弟好几个、沈家就他一个。再说张家也实在太穷了,有上顿没下顿。非但不可能有人服侍他,反倒得让他去打渔挑担。啧啧,你哥哥那叫一个娇气啊。”
红芳喊道:“我哥哥哪里比的了那些粗人!他只拿得起纸笔砚台,平素事事皆要人服侍的。”
“可不么。”薛蟠龇牙道,“我有个主意。横竖你老子娘、你祖父都舍不得他。不如你收他做上门女婿,他不就成沈家的人了?你们全家还可以天长日久的在一起。俗话说祸害遗千年。我相信你祖母和你哥哥都能长命百岁。”乃看着张子非,“行么?”
张子非一想,委实是个齐全的主意。红芳跟了自己这些日子,虽不曾触及到什么机密,终究知道了不少不方便给外人知道的事儿。若换做旁人定然得灭口。她这般不知轻重又管不住嘴,还爱做白日做梦,搁在哪里都不安全。以沈小哥做套子捏住她的口也好。只是一旦她回到沈家,后头半辈子定然悉数使在服侍丈夫上头,基本出不了沈家的大门。而且沈小哥也不像什么好男人。红芳这个人也就……废了。
乃长叹道:“罢了,自作自受。”张子非站了起来,“你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去。”
红芳面色迟疑。又舍不得金陵的富庶日子,又放心不下沈小哥。半晌,讷讷的说:“姐姐,能把哥哥接到金陵来么?”
张子非转过身定定的看了她半日,肃然道:“假如你不是我亲妹妹,假如不是这些年姨妈照看了我母亲,东家要杀你我不会管的。你还记不记得大庄子里被那小姐杀掉的狗?”
红芳“扑通”一声跌在地上。张子非也不扶她,等她自己慢慢站起来。良久,她问道:“前几日姐姐告诉我,花囡姐姐也来了金陵,如今去别处做事了。要不我们等她回来见见?”
“不必。”张子非道,“你出嫁她少不得会回去。她也不是做事,是她发觉自己对花木感兴趣,如今跟一位行家学种花去了。”红芳见没法子,只得行了个礼回去收拾东西。
张子非疲然坐下,半晌才说:“我没脸见慧安了。”
“我说,你累不累啊。你妹子做错了事你没脸见人,上回你那个同乡没骨气,你也觉得丢松江府的脸。与你自己有一个铜钱的关系么?花囡不挺好么?那也是你姐姐。卖酱菜的那老爷子难道不是松江人?”薛蟠撇嘴,“行了路上小心吧。祝张大郎先生沈红芳女士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半个时辰之后,张子非亲自送红芳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