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先生在前妻处弄明白四皇子心中所想,不由得替东家起了司马牛之叹。回到甄家斟酌良久,终还是去见甄二爷、托他帮忙约见甄姑娘。谁知甄二爷自己都见不着妹子,四皇子眉头不展。
甄姑娘偶尔会命丫鬟假意送个点心之类的给赖先生,好借手转给那位。今儿点心又来了,赖先生趁势打听。丫鬟道:“我们姑娘不待见二爷,好些日子没搭理他了。”
赖先生遂改托甄瑁。甄瑁闻听立时瞪圆了眼。“作甚?于礼不合。”
赖先生道:“只说几句话。”
“不是说了三年吗?三年后再说。”甄瑁甩袖子走了。
赖先生一愣。那三年之约是四皇子托朱先生他们帮的忙,甄大爷竟知道?如此看来,甄姑娘反倒与堂兄更亲密些。
既是前门不通,那便唯有跑后门。四皇子又寻小朱去。
二人相见拱手,坐下吃了口茶。小朱先道:“官府说许大人已找着了。你今儿是为着姚大人来的吧。”
四皇子摆手:“不是为了姚大人。”
“嗯?”
“我这会子暂不想找姚大人了。”
“啊?”
“找着也不是什么大功,找不着也没什么过。”四皇子有些茫然。小朱眨了两下眼,极想知道许公公究竟跟他说了什么。四皇子定定神。“再帮我传句话给甄姑娘,我想见她一面。”
“……人家若不答应?”
四皇子横了他一眼:“你就是个传话的,话传到了我就给钱,哪那么些事儿。”
小朱吃了口茶:“行。”
回头把此事跟薛蟠一说,薛蟠懵了。“原来谈恋爱果真会耽误工作啊。”
话虽如此,生意还得做。张子非又跑了一趟甄家。甄姑娘思忖片刻便答应了,只是须得有大哥甄瑁和栖霞寺的法静师父在场。四皇子早已细细打听过她那回冤鬼缠身险些上吊之事,知道是甄瑁连夜请来了法静师父作法,毫不犹豫答应了。遂约在栖霞寺相会。
两天后,赖先生陪着四皇子先行抵达,法静领他们进了处偏殿。
只见偏殿当中搁了条长桌,没上漆也颇为破旧,闻着还有点子饭味儿,大约是从他们庙的饭堂搬来的。桌上靠东边设着十二扇的绿檀木绣十二月花桌屏,显见是甄家之物。桌屏两边各摆了个矮凳。长桌的西边没有阻隔,两边也各放了个矮凳。法静让四皇子坐在内侧东边脸对着桌屏,赖先生坐在内侧西边脸对着殿门。
不多时,甄家兄妹俩也到了。甄姑娘头戴纱帽,甄瑁手里提着两个大篮子、上盖蓝色布巾。甄姑娘坐在四皇子对面,甄瑁坐在赖先生对面。
甄瑁咚咚两下将篮子重重搁在桌上。掀开布巾,露出里头整整两大篮子核桃,一个篮子面上还搁了把小锤子。众人茫然。甄瑁取出几个核桃撂在案头,皮笑肉不笑道:“你们说话吧。”
四皇子定了定神,才刚说了个“甄姑娘”。耳听“咯嘣”一声,甄瑁举锤子砸开了一只核桃,又皮笑肉不笑道:“说话啊。”四皇子张张嘴还没发声,他又“咯嘣”砸了一只。
法静撑不住了,哈哈大笑。赖先生强撑了片刻也没撑住,与法静相对而笑。四皇子才刚有些恼,忽听对面甄姑娘笑了,看甄瑁手持三寸小铜锤一副气吞山河的模样,也大笑起来。看他们个个笑得人仰马翻,甄瑁又砸了个核桃,喊道:“有什么好笑的!”那四位笑得更欢了几分。
好容易笑声歇下去,趁甄瑁没砸新核桃,四皇子看着桌屏认真的说:“我就想告诉你,不论如何我必会娶你的。再不济咱们就西域种瓜。”
甄瑁锤子都举起来了,听见最后四个字一愣。甄姑娘默然片刻道:“你不是不愿意西域种瓜么。”
四皇子道:“我见有人因父母之命另娶,比西域种瓜惨得多。我想了几日,倘若落到他那模样,还不如西域种瓜呢。”
桌屏那头又默然片刻。“若你母亲替你娶的姑娘对你极好呢?”
四皇子一叹:“他太太对他已够好的了。我母亲再给我挑好女人,都难挑出比那位太太更好的来。”
赖先生连连点头,低声道:“四爷竟如此明白。”魏太太常年留京替魏慎教养儿女,还许他在江南另置两个妾室,还送那么多银子给他使。奈何魏慎心里别有他人。
甄姑娘扑哧一笑:“好。我去学学种瓜。”
四皇子看了眼甄瑁:“不若种胡、桃吧。”众人又笑。甄瑁丢给他一对大白眼。
最要紧的话已说完了,四皇子便同甄姑娘说起了些京城里头的名胜古迹、游园庙会。凡听到不顺耳处甄瑁便砸核桃。他不顺耳的还不少,一会子功夫已砸了半桌核桃。法静遂出去取了个大竹簸箕,将砸破的核桃装起来:“回头送去厨房,晚上煮粥使。”
其实薛蟠和小朱都在不远处的僧寮坐着呢,方才法静已顺便告诉了他俩四皇子所言。薛蟠听罢啧啧两声:“惟愿他们这种感情若干年后还能保持不变,人间又美好了一点点。”
小朱嗤道:“你起初不是想拆散他们俩么?”
“那时候贫僧以为四皇子是冲着甄家诚心勾搭人家小姑娘的。”薛蟠理直气壮道,“贫僧搞错了、还不许改么?”
“也罢。”小朱问道,“可能帮上一手。”
“不能。”薛蟠道,“要么西域种瓜,要么老老实实等皇后驾鹤西归。”
小朱皱眉。想了半日,提笔写了封信。薛蟠在旁瞄着瞄着,忽然眼神一亮:“贫僧有个主意!”
小朱撂下笔:“快说!”
“作坊里试验的珍妮纺纱机还记得么?”薛蟠道,“早两年就试了。你说太过惹眼,没许我拿出来。”
小朱深呼吸数次缓缓的说:“那么要紧的东西,你舍得送甄家?”
“当然不可能!开玩笑,那是能留名世界工业史的。”薛蟠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元表妹眼下只有一个糟心的爹,回头还可能会有一个糟心的弟弟。不若让她拿着这名头。顺便增强她自己的实力。李太后终究还是太后,少不得依然看元丫头不爽。”
小朱瞥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大方。与甄姑娘什么相干。”
薛蟠笑眯眯道:“林海家五代列候,书很多对吧。元春住在姑父家,闲来无事偶翻书卷,找到了一本残破古籍——这个古籍可以拜托制假专家林十翏大爷伪造。古籍是……哪个朝代的好?”
“还能哪个朝代?那玩意总不可能是秦汉之人设计的。前朝呗。”
“要不干脆算在木匠皇帝朱由校大叔头上?还挺合理的。”
小朱托起腮帮子:“随便你。”
“嗯。贾元春翻看林家的明朝古籍,上面记载着明熹宗发明的珍妮纺织机雏形。觉得有趣,就想自己试验。为了显得贫僧这个表哥很大方,表妹跟我要了个作坊,怎么样?”
小朱微微阖目:“随便你。”
“试验后数次改进,渐渐的做出成品。小姑娘想进一步扩大试验,苦于没有大规模场地,遂写信给她的朋友孙四姑娘。再从孙四姑娘处搭上江宁织造郎中甄应勉之女。”
小朱不禁睁开眼看了他几眼:“想得倒是挺周到嘛。”牵扯到的三位姑娘,一个是林海的准儿媳妇,一个是准太子妃的堂姐,只剩下一个甄姑娘适合让四皇子联姻。
“哈哈果真事在人为。”
“拉倒吧,这是凑巧。”小朱遂接着写信。
一时写完,揣在怀内。乃起身绕去山门外,寻个小和尚托他帮忙将信送到四皇子他们的偏殿,说给黄四爷。
小和尚将书信送来,满屋子的人都愣了愣。四皇子接了信打开一看,上头写着“闲人朱大郎顿首”,立时笑了。信中说,既然令堂大人嫌弃甄姑娘家世不够高,偏她父兄难有极大晋升,不妨她自己博得些名声。最好能做出有利民生之事,例如改善耕犁;次之便是写出绝妙诗文。君可助之。
四皇子思忖片刻,将信从桌屏底下塞了过去:“这是我朋友写的。”
甄姑娘读罢咬了咬嘴唇:“好。我必竭尽全力。”
四皇子看着桌屏斩钉截铁道:“我帮你一道。”
“咯嘣!”旁边甄瑁重重一锤子下去,完美破坏气氛。这回连法静都冲他翻白眼了。
又说了会子话,赖先生提醒该走了。四皇子先出了殿门,拐过廊角后便一步挪不了三寸的慢慢往前蹭。甄家兄妹不多时便从廊后走了出来。甄瑁见他溜达得慢,哼了一声,领着妹子大步而行。
赖先生赶忙停下,假意负手立着看天井里的花木。偏这天井极不给面子,只撂着两个大粗瓷瓮盆、里头胡乱长了两丛橙黄粉红的花儿。花盘有茶盏口那么大,模样儿与菊花有几分相似。赖先生捋了捋胡须,一本正经道:“四爷你看,眼下正值四月,难道还开菊花不成?”
四皇子也假模假样瞧了几眼:“像菊而非菊,只不知是什么花。”
甄瑁径直从四皇子身边掠过,甄姑娘也快步紧跟。路过四皇子身边时,她也扭头看了看花儿,抬手飞快的撩起轻纱、又飞快放下,跟着她哥哥走了。眼看人已转过八角门没了影子,四皇子蹦起来“嗷”的喊了一嗓子,原地转了十几个圈儿,无声大笑。
法静师父悠悠的从后头走出来。乃指天井中那两大盆花儿道:“施主,此物乃贫僧师侄托西洋海商从非洲带来的花种,种了两年得开灿烂,命名非洲菊。其花期从秋至春,完历寒冬而不败,年辰好时四季皆开,有不畏艰险之意。当地新人成亲时皆手持此花束,男持黄色、女持粉色,有互敬互爱之意。”四皇子越听到后头眼睛越亮。法静从怀内取出一个小纸包,“此为花种,二色混着分不清。”又取了张单子,“此为栽种养护之法。”
四皇子双手接过,合十行礼:“谢师父。”法静诵佛离去。
其实他们几个这些日子都住在甄府。回去后,四皇子写了张签子,将花种分一半包了,栽种养护的法子也抄录一份。黄昏时分赖先生偶遇了甄姑娘的大丫鬟,贿赂两个金锞子荷包后托她送去后院。
甄姑娘反复读罢笺子,将几样东西搁在案头,看着怔怔发愣,眼中不觉掉下泪来;半晌忽又笑了。乃把东西收拾了,命丫鬟去找甄瑁要大花盆。又搬出一大堆书来摞于案头。有《天工开物》、有《齐民要术》、有《东鲁王氏农书》等。
过了两日,甄瑁送来十二个上好的十二生肖青花瓷大花盆,皆景德镇所产的上进货;还有一整套的花锄花铲花剪洒壶等物,并几本养花的书册子。
甄姑娘命将花盆收起十一个,只留一个摆在院子里。小丫鬟问道:“姑娘不多种些么?”
甄姑娘道:“这花儿今年春天的花期已快到了,如今先预备秋天的。待结了子再添盆。明年添两个,后年就能添四个。十二个盆儿呢,够种的。”她盯着花盆半日,轻笑道,“不着急,功夫还有。”乃拿起甄瑁给的册子翻看片刻,领着几个人上花园子里转悠、挑选泥土去了。
赖先生听说后觉得有趣,次日又去了趟栖霞寺找法静师父。法静不在,小和尚说可以帮他留言。赖先生道:“倒没什么大事。贵寺有一种非洲菊,晚生瞧着甚是好看,想同法静师父要些花种。”
小和尚笑道:“这个容易,跟别的师兄师叔要是一样的。”遂帮他弄来了一包。
赖先生道了谢,揣着花种上前妻家去了。乃装模做样的打躬作揖,笑道:“你也知道,我如今跟着东家住在东家朋友家里,诸事不便宜。这是稀有的外洋花种。可否借个方寸之地给我安置花盆?花儿不用你养,我自己养就成。”
邱大嫂皱眉:“好生麻烦。”
“不劳你麻烦。又不是猫儿狗儿,你都不用喂它。”赖先生道,“只借个地方就成。也不用照看,极好养活的。我得空来瞧瞧、培培土就行。”
邱大嫂横了他一眼:“不用浇水的?”
“你若得闲便浇浇,不得闲也无碍。”
邱大嫂依然眉头紧锁。
赖先生一叹:“偏这花儿非得使大盆不可,还喜阳。若像文竹那么点子大,我养在屋里也无妨。”又打躬作揖。
邱大嫂踌躇良久,终于说:“也罢了。若我哪日瞧着不顺眼,便给你砸了。”
“……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