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有个叫吴天寄的男人来到宗人府,自称是老忠顺王爷遗珠。忠福王爷因前两日才刚得了陶瑛提醒,并不相信。好巧不巧的孙溧来了,举荐林皖来辨认其证物真伪。
忠福王爷大喜:“林家小子还有这本事。”当即命人去请。吴天寄淡然一笑,负手而立。
孙溧笑道:“王爷何时得空跟我们郡主吃茶去?”
忠福想了想:“明日下午如何?”
“成。”孙溧道,“郡主必预备下好茶恭候。”径直告辞,扬长而去。
原来,自打知道了吴天寄这号人物,老忠顺王爷和太妃坟前一直有人悄然盯着。近日见此人又来了,猜测他们大约不甘心多年计策毁得莫名其妙,或许会放手赌一把。忠顺王府遂打发了两个人假意跑去荣国府门前演戏,好让陶瑛扮演一回懂事娃娃,预先将吴天寄的路堵死。
不多时林皖到了。十六大爷本是制假的祖宗,吴天寄那些皆是他玩剩下的。遂拿着东西一件件细看。
先取血书襁褓道:“从落款看,此血书写于三十八年前。则此物必为伪造。”乃指上头的图案,“这是苏州织造局二十六年前才制出的花样。”
吴天寄讥诮道:“林公子看清楚,那流云百蝠。”
林皖道:“流云百蝠的图案前朝就有,形制多样。这、种、是二十六年前所出。王爷只管命人查去。”
忠福含笑点头。“好办。”随即命人去请内务府广储司管缎库的总管太监。吴天寄脸色骤然白了。
“还有。”林皖指着两封信道,“依着信中所言,老王爷和老太妃正被奸贼追杀、藏身乡村百姓家中,借镇子上茶铺的文房四宝写信。信纸倒是百姓人家使的。只是墨迹过浓,铺子里借给人使的墨多半偏淡。再有,此乃上等的松香墨,乡野茶铺的东家纵买得起、也不会舍得拿出去给客人借用。其味清香,王爷不妨闻闻。”
忠福果真闻了闻,含笑点头:“好墨。”吴天寄已面如金纸。
“至于这块忠顺王府腰牌——我只看过孙贤弟的,此处的回纹与他的不同。不知他们府上改过腰牌没有。”
忠福又喊了个人去忠顺王府询问,最好让他们派个人带着腰牌过来。
吴天寄长叹道:“不必了。林公子好眼力,在下敬服、五体投地。”
忠福冷笑道:“你这是认了假冒天家血脉?”
吴天寄道:“我本奉命行事。只不知……”他忽然呆若木鸡。半晌,沧然落泪。
林皖向忠福作了个揖道:“可否请王爷悄悄放他离去。”
忠福皱眉:“何故?”
“扮作是他自己出逃的,保不齐可以留住一条性命。敢打忠顺王府主意之人也不多,左不过三四个。”林皖垂目道,“后头那位只怕是想搅乱一池春水。终究忠顺王爷过于任性,而国法宗法皆不可任他胡来。”
忠福微微皱眉,猛然想到老圣人头上。那位显见不愿意瑛小子认祖归宗的。若不是他,也保不齐是今上。其余众人不论是臭脾气的儒生还是各家娘娘太太皆无此胆量。乃长叹摇头。“罢了。”他向吴天寄道,“东西你留下,人逃走吧。”
吴天寄愕然半晌,猛然跪下朝忠福磕了三个头,又朝林皖磕三个头,方匆匆爬起飞奔而去。忠福再长叹,向林皖苦笑喃喃道:“你说三四个,其实只有两个。”
林皖眼观鼻鼻观心:“那两位的太太。”
忠福闻言微愠,重重哼了一声。“惟愿莫要牝鸡司晨才好。”林皖不置可否,起身告辞。
一时缎库总管太监来了。忠福将襁褓无字的那面给他辨认,果真是二十六年前才出的花样。较之先头的那种只略微改了一朵流云的纹路,非行家不会觉察。
太监走后,忠福不禁对林皖连声赞许。极惋惜他已订婚,又觉得容貌莫名眼熟。因林皖本是姑苏人氏,忠福压根没往妹夫家头上想、更不用提妹夫他爹了。回到王府,忠福特意将两个儿子招来,说林皖此人品貌才学性情皆好,命他们得空与之结交。忠福王府的子弟一代比一代懒散,文不爱读书武不喜骑射。听说林公子乃探花郎林海之子,哥俩暗地里认定其人必为书呆子,压根不想认识他。遂只口里答应着。
次日下午,忠福王爷驱车去了忠顺王府。门子笑嘻嘻领他直往郡主的院子。一进前堂他便大惊。本以为郡主只请他一个人吃茶,谁知眼前竟坐着一大群。各家王爷多半到齐,或是儿孙在此。忠安老王爷泰然上座,太子也在席前,还有几位驸马爷。
只见明徽郡主微微一笑:“王兄来了?就差你了。”
忠福含笑道:“妹妹这是下帖子请的?倒跟亲戚相聚似的。”
明徽点头:“正是。王兄请上座,今儿正需你说话呢。”
忠福也不客气,径直坐在忠安老王爷下首。
忠安老头问道:“徽丫头,你说今日此事与瑛儿相干?”
“正是。”明徽道,“只是须得先请宗人令大人给大伙儿说件事。”
忠福忙问:“哪件?”
“便是前两日瑛儿去找你那件。”明徽道,“请宗人令大人原原本本说来,不论哪句话皆无须遮掩。”
忠福恍然大悟,轻轻点头:“原来你是这个意思。”乃叹道,“也罢。也对。如此才不委屈瑛儿那孩子。”
他遂将当日陶瑛来宗人府之事从头到尾细述一遍,连那句“昀儿也并非她亲生的”都没拉下。听罢,众皆默然,神色各异。唯有忠安老王爷潸然泪下:“好孩子!舍己无私、顾全大局。”
良久,太子微微偏头道:“怎么昀儿竟不是王婶亲生的?”
明徽郡主道:“那事儿是我处置的,不与旁人相干。昀儿之生母难产而亡,便记在大杨氏名下。”宗室们互视几眼。都是明白人,王府之中“难产而亡”十个有七个便是去母留子。她接着说,“听闻昨儿又有人上宗人府去打扰,自称是我父王的遗珠。”
众人登时齐刷刷看着忠福。忠福忙说:“那人是假冒的。”
旁人尚未思忖清楚,忠安先怒道:“如此贼子必将他千刀万剐!”
忠福苦笑道:“侄儿许他趁手下人不留神之机偷逃出去了。”
忠安一愣。
明徽郡主道:“他带去宗人府的东西我已打听过。做假做得粗制滥造,唯恐旁人看不出那是假的。”
屋中霎时寂静,众人皆飞快的猜测假遗珠背后立着的大约是谁。忠安老头一脚踢翻了跟前的脚踏子。
明徽吃了口茶,正色道:“各位宗亲,下个月,我预备择良辰吉日,让阿律收瑛儿做义子。到时候还请大家都来吃酒。”
忠福思忖道:“阿律答应么?”
明徽怅然道:“这是瑛儿自己的意思,他不答应又能如何。”
忠安老王爷拍案嗐声:“可惜、可惜!”又连连叹惋。
至此,陶瑛的忠顺王爷亲子身份算是板上钉钉了。后续数日,太子和各府世子纷纷请他吃酒赴宴,慢慢混了个脸熟。
太上皇给郝家送去了一副御笔题字:粗制滥造。郝家大老爷瘫倒在地半晌起不来。
不多时郝家二老爷也赶了过来。乃将他从宗人府探听到的吴天寄行动经过细说一遍。待听到孙溧举起巴掌说“脸大”那段,爷们几个面面相觑。
要说他们其实挺冤枉的。挑一个模样比陶瑛更像忠顺王府姐弟俩的并不难,难就难在此人须得在吴氏老太妃的家乡挑、还得姓吴、还得是男丁、还得不是吴太妃娘家子侄。老王爷太妃当年去益阳探亲时察觉太妃已怀上三个多月的身孕,因不敢乱跑才多住了些日子。不想遇上行刺追杀,十分艰险,太妃腹中怀着的胎儿没了。便是那回她老人家伤了身子,后忠顺王府便再没添丁。此事宗室中尽人皆知。故此若想假冒那孩子,岁数便只能是在当年那个点儿。种种限制掐下来,只剩下吴天寄一个。
假证物他们做得甚是认真。东西既多,再面面俱到也有些许纰漏。好巧不巧遇上林皖这个行家。其实吴天寄包袱里那个假忠顺王府腰牌和真的一模一样,为此林皖还特意做了个不一样的腰牌预备着。先头孙溧提醒“当心灭口”惹得吴天寄心神不宁,急急的认了栽。落在忠福王爷眼中,就跟证物做得不走心似的,连细节都懒得告诉宗亲们。明徽郡主一句“粗制滥造”,忠福王爷也没提出异议。老圣人哪儿会查问细节?只能算他们倒霉。
就在此时,宫中的李太后病了。李太后平素身子康健,病的这个点儿实在诡异,天晓得是哪位出的手。紫禁城内外皆混乱猜测呢,太上皇忽然将整个太医院悉数打发去医治太后,还说倘若太后有个闪失太医全部斩首。
消息飞快传到江南。夏婆婆急招薛蟠过去商议。
薛蟠闻言眼睛睁得滚圆。他比夏婆婆清楚,这两年郝家办砸的差事太多了。先是凌波水舫的底子揭露出来,损了老圣人财路;而后瘸子三爷死了,老圣人只会觉得南安郡王身边又得重新派人过去,依然是郝家的错;前几个月屠狗小姐一把火烧掉了细作庄子的卷宗档案,还杀死了大管事和主事嬷嬷,这损失可不是一般的大。如今吴天寄也算彻底瓜完,郝家的保底功劳化为乌有。怎么看李太后都该失势才对。
思忖良久,薛蟠道:“太上皇不想再立一个新太后。对吧魏老爷子。”
魏德远点头:“李太后今后便是个摆设,再无实权。后宫后院之事我不大懂。依你看太妃当如何。”
薛蟠摊手:“不如何。李太后娘家流年不利,太上皇好端端的对她一时好一时不好,德太妃肯定不甘心。让她蹦达去。”何况青羊嬷嬷之事已揭在明处,她纵不对付李太后、李太后也必对付她。“惠太妃的任务就是节流。种花养猫斗蛐蛐,跟皇后抢琴技好的小姑娘捞到自己宫中,听几个月靡靡之音,找机会送出去再抢新的。若有闲心,顺手引风吹火、起哄架秧子,让李太后和德太妃斗得更热闹些。”乃龇牙道,“下一步棋可以开始了。”
魏德远挑眉:“我就知道你小子心里有棋盘。”
薛蟠正色道:“老爷子知道今上与李太后是盟友关系么?”
魏德远与夏婆婆皆惊愕。“什么?”“你何处得来的消息?”
“猜的。”薛蟠气定神闲道,“甄老太君说,李太后时常弹白月光静贵人喜欢的琴曲。那么问题来了:静贵人去世时李太后在哪里?”
魏德远掐手指算了半日:“才刚进宫不足半年,还在跟老嬷嬷学规矩呢。”
“所以她是怎么知道静贵人喜欢什么曲子的?又是怎么知道老圣人心中所爱唯有静贵人?消息总不是甄老太君告诉她的,也不大可能是许公公告诉的吧。”
魏德远一拍大腿:“不错!皇后家知道。”
“皇后就是给今上和太后搭线的那座桥。”薛蟠道,“故此,不论紫禁城给太子添进去多少年轻貌美的小妈,皇后的地位稳如泰山。她就不是靠美色取胜的。”
夏婆婆看着他不觉眉开眼笑:“还有么?”
薛蟠拍手:“所以李太后栽了犹如断了他一臂。水底下的争斗告一段落,下面就是水上了。打高丽。”
魏家伯侄俩互视一眼,魏德远道:“打仗并不容易,前头少说得预备数年。”
薛蟠道:“故此这会子就得开始准备。首先是心腹大将。”他手指头转了转,“打海仗得练水兵。辽东那边肯定有人看着,不能明目张胆的练。单单指望南安郡王也不稳妥。故此需要自己人练水军。还不能被朝廷注意。比如在江南练。”
魏德远皱眉:“三爷手里可是半个将军都没有。”
薛蟠挤挤眼:“陶远威那老头岁数也不小了。若端王忽然没事儿就请他吃酒打猎,你说太上皇会不会想调他走?”当年陶家调去边关的原委已灰飞烟灭。
夏婆婆惊喜道:“只是如何将人调来江南?”
薛蟠伸手比了个“四”:“金陵有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其中唯一有实权的便是王子腾大人。你说事儿怎么那么巧呢?金陵总兵碰巧也姓王。听说两个同姓之人比较容易连宗啊是吧。”
他话还没说完,夏婆婆已撑不住哈哈大笑,抬手戳了他一指头:“你个贼精的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