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逼问林婶她的经历故事。林婶愣了半晌,微微仰头,眼中毫无泪意。薛蟠活了这么大,倒是头一回看见哀莫大于心死。良久,她摇摇头。“我没什么好说的。”
“那我只好去问令郎了。”
林婶哀然道:“他就更不会说了。”
薛蟠微微皱眉。
偏这会子外头有人嚷嚷:“喂~~你儿子找娘!死哪儿去了。”薛蟠忙看向林婶,她又呆了。
只见门外转进来两个少年,模样儿皆齐齐整整。一个略高些,满脸不耐烦的拉着另一个。“喏,你母亲在那儿。”
矮些的欢喜喊:“娘~~”猛扑上前。
偏他离得实在太远,又不会飞,整个人直直的往前就要栽倒。高个子一把抓住他后背衣襟。“又来了又来了!告诉你多少回,近些再扑,没人抢你娘!”薛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标致可爱的孩子竟是个小傻子。另一人想必就是林氏的弟弟小林子。
小傻子回头笑嘻嘻喊了声“哥哥~~”又往他母亲方向扑,依然是栽倒式飞扑。小林子一直懒洋洋抓着他的衣裳偏从不脱手,哥俩就这么蹭到跟前。小傻子终于一下扑到林婶身上,甜甜的喊:“娘~~”林婶紧紧抱住儿子,感激的看了看继子。
那小子双眼望天,哼道:“我是恐怕他跌了跤又哭,吵死人。”薛蟠扑哧笑了。小林子瞪他。“笑什么?”
“笑你不坦诚。”薛蟠道,“承认一下喜欢弟弟会怎么样嘛!”
小林子犹如被抓了尾巴的猫,蹦起来喊道:“我才不喜欢他!”
“喂!你不能这么说话。”薛蟠肃然道,“你弟弟性子单纯、听不懂反话。你说不喜欢他,他可能真的以为你不喜欢他。说不定为了让你高兴,他就被人拐去卖了!”
小林子大惊,忙看向弟弟。小傻子果真瞪大了双眼直直的看着他,好不委屈。
林婶忙说:“哥哥哄你玩呢。哥哥喜欢你的。”
薛蟠道:“林婶你说的没用。小林子,告诉弟弟你喜欢他,让他千万不可跟别人跑。”
小林子抿了抿嘴,半日才小声嘀咕。“喂,小傻子,哥喜欢你,不准跟别人乱跑。”小傻子使劲儿点头。小林子弯下腰来,把头凑到离弟弟近了些。“不准跟别人乱跑,听见没?”
小傻子响亮的喊:“听见了!”
“哼!”
薛蟠暗暗点头,乃道:“小林子,我有事跟林婶说,拜托你带弟弟出去玩会儿。”
小林子这才警觉起来:“你是谁?”
“我是来帮你姐姐平冤的。”薛蟠道,“你也希望姐姐早日洗清冤屈吧。”
小林子看向林婶,林婶点点头。小林子立起眉眼道:“我姐姐是好人。”
“我知道。”薛蟠微笑道,“不然我怎么会来?”
小林子审视了他半日,方朝弟弟伸出手把人带了出去。小傻子拉了哥哥的手蹦蹦跳跳活像只小动物,还唧唧呱呱说些孩子话;小林子爱搭不理。
哥俩脚步声渐远,薛蟠咬了咬牙,转身向林婶肃然道:“我一定要知道出了何事。天打雷劈黑心下作的王八蛋,连傻子都利用。林婶,小林子他姐是被人下套陷害的。”
林婶又默然良久,终于开了口。
高氏本为大户人家的女儿。她年少时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母乃青楼粉头,生下她没多久便死了。祖母做主接她入府,派了位通房丫头养大。然而这孙女长得并不算漂亮,祖母时常露出惋惜之色。十七岁时其父榜下择婿,将高氏嫁给一位新科进士。丈夫入仕后官运亨通,岳父全家甚为满意。只有一件事不好:儿子是个傻子。
起先几年倒还无事。小傻子越长越大,高氏却再没怀上。后来丈夫从外头调入京城,祖母终于松口许孙女婿纳妾。人是她们家送过去的标致丫鬟。两位姨娘先后怀胎又先后小产,矛头直指高氏。为了安抚女婿,她父亲从族中挑了位模样娇俏的侄女嫁给她丈夫做二房,如今已有二子一女。
去年夏天,高氏出去赴宴,回来时儿子不见了。全家苦寻无果。直至十月底高氏才从外头得了消息,有人看见小傻子跟一个男人上船“找娘亲”去了,那船是往苏州开的。幸而她早先跟丈夫在北边赴任时学过骑马,快马赶到江南。才刚到苏州找了两天,便打听到有人从京城带了个傻子少年住在某客栈。高氏急寻过去,果真是她儿子。那骗子却当即逃跑了。
小傻子既傻,从来不会骗母亲。哄他去船上的正是他的亲生父亲。
高氏的丈夫素来喜欢一副喜欢长子单纯无垢的架势,万没不曾想他狠心至此。遂心灰意冷,决意再不回京。只是她本为官宦太太,毫无谋生手段,这趟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钱,竟不知日子该如何过下去。数日后,有好心人替她和林叔拉媒,她便嫁了。
薛蟠听罢感慨良久,又连连摇头。“林婶,您犯了个要命的错误啊。”
林婶怔怔的说:“什么?”
“你应该设法从前夫手里拿到休书。”薛蟠道,“这个世道的规矩不会站在你们娘儿俩这边的,如今林叔反倒成了拐子。”
林婶霎时面如土色。
“事儿未必全是你前夫所为,你祖母也可能插手。但她不够老奸巨猾,不然不会让你看出她惋惜你不够漂亮。令尊大人应该跑不脱袖手旁观。那两个姨娘究竟怎么小产的亦难追查。你母亲的青楼身份多年后又是怎么被翻出来的。琳琳种种,细追究起来天晓得多少人在里头动了手脚。”薛蟠冷笑两声。“你娘家得到了有实力的侄女婿,你前夫得到了没有傻子的子嗣,你堂妹得到了官太太宝座,你和小哥儿得到了温暖的家庭,本该皆大欢喜才是。可倘若这些都是被人利用……林婶,不把幕后真凶抓出来,你们一家纵然想安生人家也不会答应的。”
林婶再次沉默。
等了许久,薛蟠问道:“林婶可问过你儿子,他是从船上下来后直接就到了遇见母亲时的客栈,还是曾经在别处住过些日子。”
半晌,林婶道:“曾去别处住过,他不知是哪儿。”
“城市还是乡下。”
“乡下。”
“您想不想听听我是怎么猜测的?”
林婶点头。
“你们母子会被卷入这场阴谋,纯属偶然;或者说,是凶手们需要用到什么人的时候,发现你们俩正好合适。”薛蟠方才在脑中迅速做了些推测,面黑如铁。“这个计划是去年十月底制定的。在这之前,令前夫亲自哄走傻儿子,预备将他远远的养在乡下。至于你,丢了个聪明儿子你还能盼着他自己找回家来;丢了个傻儿子你不得日夜焦虑?他可吃好睡好了、可被人欺负了。纵然不疯,也必短寿。”
林婶潸然泪下。
“而后事情有变。故此有人告诉你小傻子在苏州,并派人把他带来苏州,让你轻易找到。做了十六七年的夫妻,你的性子令前夫焉能不知?必是不会回去的。而你又实在没法子养活自己和儿子。他们早已选定了林叔这个目标,然后派人撮合你和林叔。林叔是个好人,你知书达理又身处绝境。你们俩都太容易答应这桩婚事了。”
林婶大惊:“他们派人?”
薛蟠点头。“是。你二人能在一起本是他们的计策。所以坏人有时候也会办好事,虽然不是好心。”
林婶咬了咬嘴唇没言语。薛蟠遂将林氏与彭姑爷通奸案的种种细述一遍,只隐去赵生暗恋梅小哥那节。听到纨绔让梅小哥抱住“粉头”,林婶又惊又怕冷汗直流连声诵佛。待听到彭少爷险些死在狱中,又吓得好悬跌倒。
“倘若赵生没有认错人,这冤案就算坐实了。撺掇张家给彭少爷送砒.霜包子的那位,说不定会把目标定在你们家姑娘身上。”
林婶“啊”了一声。
“外人不知道小林子他姐的性情,家里人岂能不知?本来就觉得女儿冤枉,倘若又被婆家借通奸之名毒死,林叔就算气死了也不会有人疑心是被外人下了毒.药的。”
林婶已面如金纸,颤声尖叫道:“我当家的与人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害他!”
“女儿和丈夫死得不明不白,你是个读过书、见过世面的女人;小林子也不是吃亏性子,岂能善罢甘休?可林氏背着通奸之名,旁人只会觉得他们罪有应得,谁会肯帮你们呢?”薛蟠诵佛道,“林家有位亲戚,是个正直的好官,名叫林海。做官的地方也不远,就在扬州。若有到时候人劝说你去求林大人申冤,你们纵然死马当活马医、撞大运也会去试试的吧。”
“不论案子最后如何,你和小林子、傻儿子如此良善可怜,旁敲侧击劝说他收留你们实在太容易了。”林叔既死,薛蟠和赵文生都见不到他活人,八成直接脑补一位和林海差不多的老帅哥。遂不会疑心他如何能娶到知书达理的老婆,也就不会去详查这老婆的来历。“林婶,你把柄一大堆,你前夫若想要走小傻子简直光明正大。到时候你除了老老实实任他摆布还有什么法子?”
“等等!”林婶早已站立不住扶着桌案,喊道,“纵有人想往林大人身边派探子,岂能派我这样的?”
“因为林大人身边有机敏幕僚和聪明晚辈,心怀歹意的压根哄不过他们。而你却是个良善之辈。真、良善。你儿子是个小傻子,非常好利用,因为他信任父亲。倘若他父亲拿出什么奇怪的药说是糖,让他拿给林伯父和母亲吃,你猜会怎样。”
林婶扑通跌坐于地。
“或是给林小姐。那就更可怕了,我都不敢想。”薛蟠咬了咬牙,“然后以此为把柄要挟林大人在朝堂上如何如何。”
林婶颤声道:“我走,我这就带孩子走。”
“不必,你们娘儿俩跟林家都很幸福,犯不着为了歹人毁掉这幸福。再有,我直觉这里头还有别的用意,暂时还没查出来。所以——”薛蟠慎重道,“请告诉我你父亲是谁,前夫是谁。为了林家和你自己。拜托了。”
事到如今林婶已不敢再隐瞒。“我父亲乃都察院都事高泽。”
“哈?”薛蟠一愣,“才六品官?我还当你老子是什么二品以上大员呢。”
“我叔父却是刑部尚书高昉。”
薛蟠呆了半日,脱口而出:“他大爷的!”难怪她祖母那么拽。“你前夫呢?”
“刑部员外郎李留。”
薛蟠头顶霹雷骤起,喊道:“他是不是当过通政司的副使?”
林婶一怔。“正是。因遭都察院几位御史弹劾,官贬数级。”
薛蟠已当机。许久才说:“你老子不也在都察院么?同僚弹劾他女婿?”
“那又如何?都察院又不是他开的。他不过是个都事。”
薛蟠勉强挤出一个假笑:“说的也是。都察院原本藏着朝廷各派系的火.枪手。”乃道,“我已大略有了应对之策,你们安生等着,林氏很快就会昭雪的。”林婶含泪而喜,朝他行了个大礼。
薛蟠又宽慰几句,告辞去了。
出了林家大门,小和尚随即深吸两口气,整理思绪。
李留此人,早先大家推测出是郝家子弟,换了李太后的姓氏科举入仕。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是高昉的侄女婿。高家起先想控制李留。谁能猜到那毫无根基的进士身后有细作之族?若李留不想要老婆孩子,高家势力再大也压不住,博弈节节败退。从林家女眷的名节下手,非常符合郝家的一贯行事风格。
薛蟠立时给金陵传鸽信,让小朱拜托留守京城的徽姨等人对李留人道毁灭,直接烦劳林皖下手得了。
小朱随即回信。兵来将挡和人道毁灭皆不是办法。淑太妃既死,差不多可以朝廷清算了。
薛蟠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素来反对朝堂清算,因为不可避免牵连大量无辜。故此每回应对郝家,不是毁掉他们的计策就是杀死个把主事之人,或者等他们得罪的其他人家动手。如今看来怕是等不了了。遂再回信:李留依然尽早人道毁灭,过后再送污名没什么不好。山匪庄子里那位嬷嬷还没开口吗?
小朱回信:已经开口了。你快回来套套毕得闲的话。他未必知道李留底细却如此上心,里头必有别事。
呵呵。薛蟠咧嘴一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谁家在都察院没几个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