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个月樊先生离开洛阳时,恐怕被蒋家手下跟踪,十三领着他又是乔装改扮又是绕圈子,确定无人盯着之后才请了两个保镖护送他慢悠悠上路,为防万一还帮忙择定了线路。樊先生本是被十三救下的,半分不起疑。故此将之拦阻于泉州城门外不是问题。
至于平原侯府,这户人家本来就在不明和尚要对付的名单里头。他们既接了这差事,少不得提前动手。
金陵这头遂给孙溧回信,让他先在京城呆着不动。横竖已经腊月了,天寒地冻的难不成路上过年?孙家大爷何至于那么惨。十三也懒得动弹,发信鸽让薛家那边的人手打探去。
腊月初八这日,举国喝腊八粥。大早上的,四皇子府上竟然收到了两只装着腊八粥的食盒。
头一只是五皇子送来的,并附了一句话:多谢四哥眼瞎。
原来,皇后欲将梅小姐聘给四皇子为正妃、四皇子嫌弃人家长得难看之事,不知何时悄然传了出去。因梅小姐日常也往各府赴宴,老太太、太太、奶奶们又不是没见过,模样甚是标致,怎么四皇子会嫌丑呢?好奇之人不免多了起来。
梅小姐莫名多了许多戏酒邀约。她本来心里有事不想出门,偏有些颜面不能不给,只得强撑着去了。当中便有五皇子的舅家。五皇子心下好奇,于花园小阁内偷窥梅小姐,拍大腿连声说:“四哥瞎了瞎了瞎了!”没过两日,他舅母进宫见小姑子,将此事说给了他母亲宁妃。宁妃素无大志,听听便罢。
不曾想此事落入吴贵妃耳中。这日她趁机向圣人感慨道:“梅翰林家的小姐分明齐齐整整一个孩子,如今外头都传她因模样丑陋被四皇子退婚,好不可怜。世人多半是人云亦云的,日后说亲事怕是有些艰难。”
圣人脑中印象也当那姑娘不好看,问道:“你见过?生的齐整么?”
“臣妾倒是没见过。”吴贵妃道,“听宁妃姐姐说,五皇子因好奇、特去偷看了。甚是美貌。”
皇帝皱眉。
转头把五皇子喊去一问,他果真偷窥过人家姑娘、也果真觉得好看。遂与容嫔商议,她侄女干脆嫁给五皇子算了。
当日梅小姐去静慈庵见信圆师父,信圆直言“四皇子妃”早晚是皇后侄女,她不过是在那位小姐长大之前帮忙占着位置罢了。容嫔和梅家对皇后皆又怒又惧,忙不迭的推脱婚事。若能换做五皇子当然好,容嫔喜不自禁、连忙谢恩。圣人见她笑若桃花,心都化作水了,十分称意。
容嫔得宠与阮贵人不同。阮贵人是装样子的,容嫔是真的能吹枕头风。五皇子也十分满意,趁着腊八跟他四哥炫耀一番。四皇子告诉来送粥的小子:“多谢老五。这粥不如就叫皆大欢喜。”还赏了他两个荷包。那小子笑嘻嘻走了。
又打开第二个食盒。来人只说是上回送食盒之人送的。江南朱大郎曾帮四皇子介绍一单绿林生意,杀个放印子钱的;四皇子轻松赚了五万两银子,银票子便是用一套漆器食盒给送来的。打开这盒腊八粥,从里头捞出一个小蜡丸来。蜡丸当中封了张小纸条,上有一个人名和地址,后头写着:八万两。
八万两!上回的五万两来得那么容易,四皇子岂能放过这八万?激动了片刻,忙招赖先生过来,命他亲自去查。
这回的目标有些古怪。素日寄住在西城门外的天齐庙,独来独往,也不与人说话。然浑身带着煞气不像好人。偏他的衣裳极干净,也极有钱,却不肯自己买宅子。时常宿柳眠花,男女不忌。听闻床笫之间手段狠辣,粉头相公皆不愿意接他的生意,也曾经弄死过几个。因其爱穿黑衣裳,旁人送了个外号“黑哑巴”。天齐庙的道士说,这位是绿林中做杀手的。他给的房钱比别人都多,也时常随手捐大笔的香火银子,庙里从无赶他走之意。赖先生瞧着委实有几分像,回府后如实回给四皇子。
四皇子一听,既是杀手,值八万两说的过去,也没放在心上。乃命人当晚便过去为民除害。因想着他本事或许不小,派了两个。晚上护卫回来说,那位果真武艺高强。非但他二人合力,还另有个蒙面高手出其不意的帮忙,方快速击杀了此人。
第二天下午,有人给四皇子府送来一盒新鲜的茯苓饼,饼盒子里藏了八万银票。四皇子狂喜。随后看到另一张纸条子:花红十六万,二一添作五。方知原来这单子是人家接的,恐怕杀不了那目标,拉他联手。四皇子不由得思忖,花红当真是十六万么?该不会是二十万、对家多得了些去吧。
赖先生安慰道:“四爷,路子是人家的。中人抽头抽个几万银子也不算什么。”
四皇子怒道:“我是稀罕这两万两银子么?我只恼他们欺瞒做势!且昨儿分明是咱们的出人出力多,他的人只稍稍帮了一手,竟也跟我平分。”
“可若没他给出门路,咱们也赚不了这八万。四爷啊,世上的事本来如此……”絮絮叨叨念了一大堆。四皇子烦躁,把他轰走了。
他轻松赚钱,殊不知裘良这个年又没法过了。平原侯蒋家昨夜遭窃,丢了几十件贵重东西和四箱金子,大清早报案到五城兵马司。裘良脑门子都要裂开了。
蒋家与别的公侯府不一样,他们才刚接手郝家留下的烂摊子。蒋侯爷蒋子宁等人平素个个明白,早年也帮郝家做过些事,真到了他们自家手里竟忒般艰难!浑然听不懂人话似的,还不把手下那群机密人放在眼里。前两个月裘二叔已过去帮忙了。不干别的,专门劝说蒋家主子听行家建议。要不是自家不方便,那宗差事九成得丢过来。裘二爷起先还有点想争,早早让裘老侯爷察觉、一顿斥骂,道:“那个最损阴德不说,办得好兔死狗烹,办得不好、眼前放着郝家的覆车之鉴。万万莫要沾手。”
乃赶去案发现场。蒋家刚开始做这种差事,心里虚的很。惧怕行刺,几个有本事的护卫皆紧紧留在内院保护主子,做梦都想不到有人敢到自家来偷东西。而且偷的不是机密文书,仅是钱财。蒋侯爷这会子正气得大发雷霆。
裘良等人皆老手,转悠两圈便知道了。来人武艺非寻常贼寇可比。蒋家几间库房内的好物件悉数盗走、留下空匣子,显见不是干了一天两天。直至昨晚方搬走几箱金子,并将库房门洞开、踩着许多脚印。古怪的是,那些金箱子绝非一个人能搬走,脚印却都是一个人的。宋捕头从木箱角上寻到一小块黑色布片。
五城兵马司以灵犬追踪,一路寻到天齐庙,推开房门便看见死尸和满地狼藉。死者的脚印与蒋家库房里的一样,后衣襟破了个小口子、也正好与那块小布片对上。然而并无赃物。看其面容,裘良和宋捕头都认识。这位黑哑巴果真是个绿林杀手,如今显见是被人灭了口。素日雇他杀人的、想杀他报仇的不计其数,五城兵马司压根不知从哪里下手好。
再问昨晚可有人听见动静。虽说他住处极僻静,确实听见那头乒乒乓乓的有打斗之声。赖先生白天刚刚来打探过此人,且有点子鬼鬼祟祟,晚上就出了事,焉能不使人起疑心?庙里的道士赶紧报给官差。待画像一出来,裘良当场认出此人是谁,愈发头疼。
乃上门寻赖先生说话。赖先生起先只管一问三不知。待听到平原侯府失窃,愣了。
裘良拱手道:“赖先生,那些东西里头有好几件都是无价之宝。”
赖先生已经满头冷汗,低声道:“什么平原侯府,当真不与我们相干。晚生不过是听闻那位做的绿林杀手,前去探听一二。”
裘良挑眉:“四皇子还需要请杀手杀人?”
赖先生苦笑道:“四皇子身边护卫皆是皇上所派,又不是他自己的。他若想抱打个不平、宰个把地痞恶棍,不也得去绿林中找么?那回杀了帮庆王府抽老千弄钱的千王,被庆王世子抱怨了好几回。”乃叹道,“这事儿说出去都惹人笑话。若有知道内情的先生写成文章,后世也得笑死。裘大人,你可真不容易。”
这等扯淡的借口,他纵不出那冷头汗裘良也不会信啊!然赖先生不知平原侯府事不像作伪。不过嘛,四皇子为何找杀手、想杀谁也不关裘良的事。斟酌片刻,裘良问道:“你们殿下是从何处得知此人的。”
赖先生信口便说:“澳门赌坊。”
裘良皱眉。赌坊人杂,且有许多人都知道四皇子,九成查不出来。近来绿林中屡屡生事,江南也有多桩大盗案破不了。乃忽然想起一事。这串盗案第一起便出在泰兴那个调理女细作的大庄子里,彼时郝家还管着事;而后多起都在江南。京城之前并无这般替人搬库房似的大盗案,第一起特特挑了平原侯府。莫名有点儿追着那桩差事偷的感觉。锦衣卫疑心忠顺王府包庇贼寇,可如今那姐弟俩都离京了。
五城兵马司少不得四处贴告示,悬赏求线索。
裘大人回到府中,先去给他祖父请安,回了今日这头疼差事并自己的疑虑。
景田候爷不觉捋了半日胡须道:“只怕有人盯上了那桩差事。”
裘良忙说:“求祖父赐教。”
老侯爷道:“你只想着,如今他们家丢了那么些东西,若你们衙役寻不着,会有何举动。”
裘良思忖道:“拿他们自己的人手去查。”
老侯爷点头:“还有呢?”
“跟老圣人告孙儿的状,埋怨孙儿无能。”
“还有呢?”
裘良想了半日,摇摇头。
老侯爷慢慢的说:“世人皆爱财。旧年圣人把各府欠的国库银子都设法弄了回去。虽说那本来就该还、且各府都还的起,可谁不是心上被割了一刀似的?但凡钱进了自家库房,不论怎么来的,都觉得就该是自家的。圣人手头骤然宽裕,却也得罪了满朝权贵。”
裘良苦笑道:“不然圣人还能如何?国库里实在空虚,朝廷事事要钱。”
景田候爷摇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没几个人会讲理,哪怕是对着皇帝。这些人都觉得圣人抢了他们的钱,故此皆愈发使劲儿敛财。”
裘良脑中一动:是了,平原侯府既丢了大财,必然不甘心,觉得老天爷对不起自家。故此他们也会愈发使劲儿敛财。刚刚到手的大权立时就得拿去私用。
郝家倒下,明面上看是做的腌臜事被人揭开,其实那些多半乃奉命而为。他们真正惹起圣怒的便是公器私用。不论江南女细作还是别的,私用者实在太多,甚至跟锦衣卫联手走私海货。经此一事,太上皇必把蒋家盯得死死的。蒋家本来并不合适做这活计,倘若他们急不可耐想找补回自己失窃的钱财,太上皇岂能不怒?而这个又不是六部的差事,想调职没那么容易。
裘良慨然:蒋家怕是要倒霉了。景田候爷缓缓点头。裘良问道:“郝家那些人最终如何定罪?”
老侯爷呵呵一笑:“定罪?干那行的哪有定罪一说?无非是机密太多审不完罢了。你当我做什么不许你二叔沾染那个?”裘良不禁诵了声佛。老侯爷叹道,“伴君如伴虎啊。”乃摆手让孙子出去。
裘良退到廊下,无端觉得浑身疲倦。
忠顺王府这回搬了蒋家库房还顺手拉四皇子进浑水,却是杨王妃主事、贾元春帮着策划。活计做的不错,二人皆有些得意。
另一头,泉州的消息回到金陵。
泉州知府孙谦处依然是两个姨娘,皆无子嗣。阖府都知道老爷在本城还有个小儿子、今年九岁,然却是外室所生。外室是位才女,不知姓氏,住在哪儿就更不知道了。
掐手指头一算,孙谦连做了三任泉州知府,正好是九年。孙溧这个小兄弟竟是在他上任那年生的。故此,孙知府离开安徽之前此子便已怀胎腹中。
小朱手里捏只小茶盅森然道:“孙溧的母亲身子如何?”
卢慧安皱起眉头:“倘若他们下了什么慢毒,怕不好查。”
忠顺王爷歪在贵妃榻上悠然道:“急什么?你们当我姐姐呆在太医院的那些年都是玩儿呢?”
话音刚落,有人进来回报:“王爷,郡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