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非将黑衣大婶引到老孙客栈废墟,直言不过是不想让她干扰办事罢了。黑衣大婶默然半晌道:“我竟不知皇孙何故这般看顾四爷不顺眼。”
张子非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是顾四爷的人,眼里只看到顾四爷。于皇孙而言,甄瑁乃甄老太君嫡长孙,岂能纵容顾四之子鸠占鹊巢?”
黑衣大婶皱眉:“甄家是端王的人。”
“前几年许公公逃离牢狱,便是甄老太君帮的他。虽最终还是落入贼手,这个人情皇孙不能不算上。大婶放心,瑁大奶奶离开甄家之事我们会安置妥帖的。然暂时不能将她交给顾四,须等甄瑁再次娶妻之后。因为皇孙信不过顾四的人品,而瑁大奶奶又毫无主见。”
黑衣大婶咬牙:“四爷还不是为了皇孙的大事。”
“然而顾四每步棋都在坏皇孙的大事。刚愎自用、鲁莽灭裂,瞻前不顾后。他若真想帮忙,安生读书、安生科举、安生作翰林或县令,主子用得着时自然告诉他。”
黑衣大婶冷笑道:“皇孙显见不预备重用我们四爷的。”
“那又如何。难不成太子下过令非要重用顾芝隽不可?顾芝敏比他可用。”
黑衣大婶立时道:“七爷果然在皇孙跟前。六姑娘不必说也是他带走的。”
张子非打量了她几眼:“怎么,你们去寻过芝玉?不用费心了,寻不着的。”
“那是顾家的姑娘,我们爷寻她天经地义。”
“顾四是族兄,七爷是亲生。有亲哥哥在轮不到堂兄做主。”
黑衣大婶哑然。
正说着,十三笑嘻嘻从外头溜进来。“张姑娘妙算,她果真有两个帮手。我没惊动。”黑衣大婶不免扭头去看他,张子非趁机做了个手势。
十三来到黑衣大婶跟前,双手合拢就像是要抱拳。黑衣大婶不觉也拢起双臂。说时迟那时快,十三脚尖一点向前窜,胳膊猛然伸出,左手掐住黑衣大婶的咽喉,右手一个手刀劈向其后脑。黑衣大婶还没回过神来便已被他拍晕了。
张子非径直从腰间解下迷药葫芦,对着黑衣大婶的嘴咕咚咕咚灌了半日。乃脱下她的鞋子放在地上,上二楼寻了个大柜子将人丢进去。又从怀内取出些封条来,把楼上楼下每间屋子里的大柜都封上,随时清理脚印。这客栈小,不多时便弄完了。
十三摸不着头脑:“张姑娘这是作甚?”
张子非道:“不想干耗到五更天。十三兄先出去。”十三爽利跳上房梁。
张子非先清理干净多余的痕迹,而后换上黑衣大婶的鞋走到厨房打开后门。又踩着脚印倒走回堂屋,换回自己的鞋。最后正大光明从大门出去。
没过多久,黑衣大婶的一个同伙便进来了。点起蜡烛细查半日,认为同伙从厨房离开。他倒谨慎,又楼上楼下查看许久没寻着蛛丝马迹,走了。十三忍笑不已。
重新回到甄家,张子非已点燃迷烟迷晕了瑁大奶奶屋里屋外的下人,正帮着打包行李呢。十三很快找到顾四那个跟踪张子非回来的手下,偷袭得中、灌下迷药。
乃将那人装入随身的麻袋中背上,回到老孙客栈。打开黑衣大婶隔壁屋的柜子,将其从麻袋中倒出放入。想了想又拎出来,丢去堂屋正当中。返回楼上,搬出黑衣大婶,搁在厨房门背后。又重新贴好两个柜子上的封条,清理干净痕迹。他二人须明日中午才能醒过来。先头进来搜查的那位怕是要背上马虎眼的冤枉了。
次日早上,甄家发现瑁大奶奶凭空失踪,顿时乱作一团。随即三封信送到门口,两封给甄瑁、一封给老太君。
甄瑁忙打开头一封,是瑁大奶奶所写。说自己不留神把孩子弄没了,幸而有位得道的师太擅长法术。只要心诚,跟着她修炼十年能把孩子修回来。妾出家去了,勿念。大爷只当妾死了吧。甄瑁慌了,半晌竟没骂出来。乃看第二封。信是男子手笔,说甄大爷抢了我的女人,我骗走你的女人做报复。甄瑁眼睛都圆了,急忙拿着三封信赶去老太君院子。
老太君也急得团团转。得了信忙打开自己那封。却是两张纸,第一张写着“莫让瑁大爷看见。”乃皱起眉头,让甄瑁离远些再看第二张。这张写的是,“因手下人疏忽,误伤了贵孙媳身子,今生难有身孕。故将之哄走,安置庵堂平安度余生。欠贵府人情,送个提醒。若再与孽党勾勾蔓蔓,两年内阖府查抄、太上皇死后满门抄斩。”甄老太君霎时浑身冷汗淋漓。再看给甄瑁的信。原来自己这封与甄瑁那第二封乃同一人手笔,皆无署名。
老太君面如金纸回不过神,许久才命丫鬟去喊甄应嘉。
不多时甄应嘉匆匆赶来,甄瑁被轰了出去。二人商议大半个时辰喊回甄瑁。
甄老太君正色道:“瑁儿,你媳妇因小产看破红尘出家去了。过些日子我们帮你另娶个媳妇。”
甄瑁方才已想了许久,苦笑道:“老祖宗,孙儿看起来很傻么。”
甄老太君与儿子互视几眼,也苦笑道:“不论傻不傻,就这样吧。”乃打发他出去。
甄瑁知道肯定他们不会告诉自己的,也不多言,出来大声命拉马。连衣裳也不换,直往薛家而去。
薛蟠正坐在外书房盘算搞个金秋打折特卖会,听说甄大爷来了,命直请进来。甄瑁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咚”的一声坐在他对面,沉声将方才之事说了。
薛蟠听罢细思良久道:“把这个媳妇忘了吧。若非你祖母是你祖母,你们家就满门抄斩了。”
甄瑁道:“你只管说。”
“既然没当场格杀她,还让她收拾了东西,大抵就如书信中所言,做姑子修行去了。你祖母好大的颜面,贫僧之前可没想到她老人家这么有面子。”
“说人话。”
“九成是先义忠亲王余党后人。让锦衣卫之流弄走了。”
甄瑁蒙了。呆愣愣的足有两盏茶的功夫,掉下泪来。
薛蟠看了看他。“你日日宿柳眠花,我还当你不喜欢媳妇呢。”
甄瑁哭道:“我是嫌她无趣。再无趣也是媳妇,九日不喜欢还有一日喜欢呢。”
薛蟠叹道:“她若没嫁到你们家来,肯定没命在的。如今这个结果已是极好的了。”
甄瑁撑不住大哭起来。薛蟠陪着掉了半日的泪。许久,甄瑁问道:“这辈子还能见么?”薛蟠摇头。甄瑁又哭。薛蟠合十垂目,开始念《金刚经》。
甄老太君做事极快。当即便挑了位形容与长孙媳张氏模样相似的媳妇子,扮作张氏送去家庙。当天下午,假张氏剃度出家。
金陵满城哗然。有相信的、也有不信的。忠顺王爷闲的很,派些人四处听壁角。没想到各家太太奶奶多半神奇的猜中了!她们想着,甄家才刚出了嚼二姑娘母亲舌头、说人家私通和尚的事儿,数日后二姑娘的嫂子出家。说不定与和尚私通的是瑁大奶奶,被哪个侍妾通房察觉出了端倪,故意将谣言放到二姑娘头上。甄老太君搂草打兔子,把孙媳给查出来了。且先头从没听过他们奶奶有孕,怎么忽然就小产了?个个笃定。
薛蟠一时兴起,跑去问自己的母亲。正赶上薛母和薛二婶议论此事呢。她俩竟也是这么猜的。
薛蟠眨眨眼:“额,二位太太会不会想多了。万一真的就是人家看破红尘想要六根清净呢?”
薛母道:“这个容易。只看甄家何时开始给瑁大爷相看新妇。若立时动手,必是瑁大奶奶出了大错无疑;若捱个一年半载才动手,大抵是甄家的不是;若迟迟不择新妇,这事儿便是真的。”
“这是怎么推论出来的?”
薛二婶道:“那年孙家二太太被冤魂索命,孙家便是当即开始寻新妇的。否则还有一年妻孝。”
“……二婶言之有理。”谁再说女人不逻辑贫僧把他拍成毕加索!
自然,甄家当即开始相看新孙媳。甄瑁却大病了一场,自此后风流性子竟收了大半!先瑁大奶奶张氏自是全然不知,被忠顺王府派人藏去了僻静庵堂,专心养胎。住在甄老太君私宅中的那位书生不知何时搬走了。此为后话。
另一头,陶远威领着儿孙们清点完麾下兵卒,发觉空饷竟超过四成。商议了半日,老头写封密折命妥帖的亲兵快马送进京城,把四成改成三成。毕得闲倒也干脆,直接喊薛蟠过去,问他陶远威今儿早上那使信使是做什么的。
如此便坐实他们塞了人在金陵总兵衙门。那天薛蟠当顾之明面的奉承剖白锦衣卫,老毕知道了。薛蟠遂说贫僧又不姓陶,等我问问。乃跑去跟老陶打听。转头离开衙门直奔毕得闲处。“问皇上是现场招兵补足空饷人头,还是干脆就把人数改实在了。”
毕得闲啼笑皆非。“他倒老实。”又说,“只怕那折子会成圣人收拾天津那位的把柄。”
“说的就跟圣人不知道一样。真要查哪儿没有?三成已不算多的。有些地方五成都有你信不?”毕得闲默然。薛蟠接着说,“不过是给朝廷省钱罢了,人肯定不会补的。”忽然感慨道,“老陶家祖传清廉。”
“何出此言?”
薛蟠遂将当年他在京城帮荣国府清点库房账册,发觉全部管家太太里头独贾琏之母、陶远威之女陶氏不曾贪墨的事说了。乃啧啧两声。“你是不知道那些太太们贪得多狠厉,与贪官绝对旗鼓相当,还不犯法。人人都做,她竟然就是没做!实不相瞒,起先贫僧对琏二哥哥是比较悲观的,觉得他能不惹事就万事大吉了。经过此事,才觉得这位兄长还可以抢救一下。毕竟人家身上除了贾赦的遗传,还有陶夫人的遗传。”
毕得闲有些好笑,正色道:“男子有德便是才。贾琏大人若真能如他母亲一般,前途不可限量。”
“千万别!”薛蟠忙说,“他读的书比较少,脑子还有点简单。这还是吴逊大人悉心教导了好几年的结果。早先也就跟他老子差不多。”
毕得闲叹道:“贾大人聪明有余,所缺者唯阅历罢了。可如今朝廷能有几个清官?”
“……说的也是。”
安静了会子,毕得闲忽然问道:“那折子是陶老将军的主意?”
“你猜。”
“我上哪儿猜去。”
“陶大太太,大将军的夫人。”
毕得闲愕然。许久才说:“陶大将军娶了个好女人。”过了会子又说,“陶老将军娶了个好女人。”
薛蟠拍案:“他究竟怎么娶到老太太?他那么矮,还秃顶,还没眼光,还不讲道理!陶老夫人为何会嫁给他?哪儿哪儿配不上。”
“矮也罢了,没眼光是怎么回事?”
“贾赦是他挑的。”
“……委实没眼光。”
二人开始闲扯八卦。仆人大叔切了个西瓜过来。和尚心知,今儿这些话传到京城,贾琏的松江知府官印已稳如泰山。
一时薛蟠忽然说:“这几天杜萱踢馆如何?”仆人大叔咳嗽两声。薛蟠举起双手,“我什么都没说!”
毕得闲道:“近日我忙的厉害,不得空管。”
“嗯,也好。”
半晌,毕得闲道:“终究是杜老大人的孙女,岂能任她出事。”
“阿弥陀佛。老毕,其实你是个好人。”
看完了甄家的热闹,陶瑛重新变回穿灰布短衫的穷小子,打了个小包袱、将骑着汗血宝马预备南下琼州。这几日徽姨等人向他科普了许多南安王府的种种,小朱也临时抱佛脚的教导他几招简易易容入门。薛蟠说他的马要不要留下、免得惹眼,让小朱、陶啸等人一阵鄙视。卢慧安道:“他又不是去当细作的。若没个好行头,如何招惹南安世子?”薛蟠只得承认贫僧没见识。
大伙儿送陶瑛到城南十里亭,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远。谁知这小子忽然从马上探下.身去了一瞬,重新回马上,转头回来了。人影渐近,众人赫然看见小伙子手里握了几朵野花!这厮跑到卢慧安跟前跳下马,把花儿径直塞到姑娘手里,嘻嘻一笑跃回马上,又走了。
才刚跑了十几步,陶瑛大喊:“慧安,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卢慧安羞得满面红霞。乃上前两步深吸了口气。“好——”
霎时欢呼声口哨声掌声一齐响起。陶瑛笑得灿若骄阳,回身挥了挥手。马蹄扬起扬尘一溜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