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应天府一众军需商聚集成两个车队,请新开张的胖达镖局保镖,护送各家爷们进京行贿。
动身时虽分了两路,出十里亭后不知不觉聚合到一起,遂干脆合并成一队。这胖达镖局的大镖头姓陶,二镖头姓石。两人都极懂章程,区区镖师在他们手上竟与精兵相类。陶镖头指挥若定、言语风趣,石镖头性情沉稳、武艺高强。不过两三日的工夫,客户们都与他们熟络了。
这天遇上个大镇子,胡二老爷包了座酒楼犒劳大伙儿。酒过三巡,众人不免开始唉声叹气。又挂记牢中的父亲伯父,又担心朝廷怪罪下来阖家遭殃。
陶镖头随口道:“这事儿,还得看你们找上了谁。什么尚书、大臣皆无用,非得瞄准了太上皇本人才行。”
胡二老爷苦笑道:“他老人家哪里是我们见得着的。”
陶镖头道:“这个也不难。太上皇最信任的人有两位,内阁大学士杜老大人,和景田府裘老侯爷。行贿这种事儿杜大人是搭不上的。裘老侯爷最喜欢两个人,他女儿魏裘氏,和他大孙子、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裘良大人。您随便寻上哪一位都好办。给太上皇送钱、裘家肯定会通报的。”
胡二老爷大喜:“幸而得了陶镖头提醒!险些要找错了人。”
“你们本来预备寻谁?”
有位王老爷道:“先前我们应天府的府尹陈可崇大人我们皆熟络,如今他在京中任正四品通政司副使。”
陶镖头摇头道:“他是皇后的人。皇后哪里劝得着公公老子?哪怕找个王爷皇子也比他靠谱。”
众爷们面面相觑。半晌有人说:“是这么个理儿。”
别桌有个跟着的先生走了过来,道:“陈大人好赖各位都认识,知道其秉性。这小裘大人,纵然咱们去求见、人家未必肯见。”
陶镖头嗤道:“陈可崇什么秉性诸位不知道么?拿了钱未必肯办事。小裘大人好赖算个清官,还不似杜大人那般呆板。再说他就在五城兵马司,最好见不过。纵然送一千万两银子给陈可崇,他上峰办不了事又有何用?”
石镖头道:“诸位不妨先试着求见小裘大人,若见不着再去找陈大人。”
陶镖头道:“那还不如去寻宫中权监的门路,好歹有点儿影子。”
众人大喜:“陶镖头竟知道权监?”
陶镖头道:“我只知道名字,并不认得的。”
王老爷喜得站了起来:“有名字足矣!”
陶镖头遂念了三四个太监的名字。“这是老圣人跟前的。”又念了几个,“这是圣人跟前的。旁人,连太子在内,皆无用。”
大伙儿纷纷记下了。没人留意到那个先生面沉似水。
当天晚上,先生在窗外挂了块白手巾。不多时,有条黑影掠进屋内。先生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说了。跌足道:“那多嘴多舌的镖头!偏是他坏事。”
黑衣人思忖道:“事到如今,唯有半道上下手了。”
先生点头:“只此一法。这些镖师个个不俗,咱们的人手不成。事到如今,非请老头子出山不可。”黑衣人长叹。
二人商议片刻,黑衣人从窗口离去。他俩皆不曾察觉石镖头就贴在外头,半个字都没漏掉。
车队又往前走了几日,太平无事。
这天下午,有位老爷肚子疼,跑到路边树后蹲了许久。停车等了半日他才回来,原来是拉稀。众人大笑。没过多久,陆陆续续有许多人拉肚子,大概中午打尖的饭馆菜品不大干净。陶镖头不禁犯愁,嘀咕道:“这意思今晚要错过宿头。”
眼看日头渐渐偏西,离原定住宿之地差距遥远。忽然对面道路上跑过来一匹马,马上坐着个三十来岁汉子。那人与车队错马而过时看了他们几眼。有个镖头性子不好,嚷嚷道:“看什么看!”
那汉子思忖片刻拨转马头,赶到车队前直朝陶镖头拱手:“这位想必是镖头?”
陶镖头回礼道:“正是。尊驾可有事?”
汉子道:“我看镖头和各位镖师面上都有焦急之色,莫非遇上了什么麻烦。”
陶镖头挑眉道:“尊驾是山神土地?”
“镖头不必过于警惕。卑职乃军中斥候,随将军在这一带野地练兵。我看你们是胖达镖局的。将军曾提起过,多谢你们请了些老兵去做事。”说着,汉子从怀内取出个物件递给陶镖头。
陶镖头看罢大喜:“果然是军中的。我与你们陶总兵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斥候汉子拱手:“原来是陶镖头。”
陶镖头忙将眼下的麻烦说了。“我看前头一带道路不大好走,有些犯愁。”
斥候抬头看了看天道:“我刚从北边过来。只眼前这段路逼仄些,过去便好了。只是诸位今晚八成要露宿。”
陶镖头叹气:“露宿就露宿吧。不下雨便好。”
斥候汉子微微一笑:“若贵镖局中有老兵,扎营时不妨听他们举荐。”乃指了自家的方向,说回头有麻烦可以去找他们将军。陶镖头谢过,斥候拱手而去。
没过多久此事便在车队中传开。虽说露宿有些麻烦,听到前头路好走、左近还有本府的将军在练兵,众人都安心许多。
走过一段弯曲道路,远远望见前头立了座高山,山坡上两行炊烟袅袅而上。众人大喜。只是天色将晚,爬山不易。有个镖师道:“早先我在军营里头也当过斥候,我先过去打探一二。”陶镖头叮嘱两句。
镖师打马而去,许久不见回来。车队中不免有人催说先走,陶镖头必要等那位回来。又等了半晌,终于远远看见镖师的身影。
这大叔飞马回来,抱拳沉声道:“镖头,只怕不大妙。”陶镖头忙问何事。
原来他赶到起炊烟之处,看到两户人家。打量这两家皆修的茅屋,里头各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在烧饭。二人皆自称是农户,家里人都下地去了、还没回来。镖师四面张望几眼,察觉到诸多不对劲。这茅屋实在太多,两边加起来有十几间。寻常农户的茅屋皆临时使些日子,多半因为砖瓦屋子塌了没法住。而左近并没有半塌的砖瓦屋子。生龙活虎的小子,居然不下地!说话中气十足,显见没伤没病。这镖师疑心其中有诈。
陶镖头毫不迟疑道:“既如此,你快些去军中求助。”镖师答应一声转身便走。
那个先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皱眉道:“镖头,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些许猜测莫要惊扰人家的好。”镖师跟没看见他似的,待他说完已走了好远。
陶镖头道:“小题大做也无碍。顶多是他们白跑一趟嘛。纵然不高兴,能奈我何?”那先生哑然。
诸位老爷此时才插上话,纷纷赞成陶镖头所言。
先生掏出怀表看了看道:“已近酉时,有地方遮风避雨终究强些。”
陶镖头道:“等会子无碍。那茅草屋并不远,也不会飞。”旁人皆无异议。
乌金西坠,倦鸟归巢,暮云下远远的跑过来一行人马。为首者乃一员四十多岁的武将,姓纪。所领兵卒有五千余人,正在左近演练阵法。得方才那镖师求助后,当即率兵前来。众人拱手相见。
纪将军乃命方才那位斥候前往炊烟茅舍打探,顺便派了员名叫“阿玮”的小将领几个人四面查看适合安营扎寨之所。小将答应着走了。不知可是错觉,那小将及其亲兵皆有忍笑之意,还看了陶镖头好几眼。胡二老爷莫名觉得小将和陶镖头长得挺像,跟爷俩似的。
不多时,斥候回来了。向纪将军回到:“那两个烧饭的小子坐立行走皆军中之姿,卑职不会看错的。听其口音甚是古怪。虽字句像本地土音,调子却像山东一带的。”
有个兵士道:“该不会是山东那边的同僚迷路了、溜到江苏地界来练兵吧。”
另一个道:“我怎么觉得他们是想到咱们的地界来打劫呢?他们天灾多油水少,谁不知道江南富庶。”
“说的就跟江南天灾很少似的。苏北也不算富庶,要打劫得去苏州金陵一带。”
纪将军瞪了他俩一眼:“莫胡言乱语。”思忖片刻道,“此事非同小可。待我回去禀告上头,自有管的人查问。山上既然是旁人的地盘,咱们就不过去了。”
这帮老爷最怕的就是遇上“劫取生辰纲”之类戏码,听了两个兵士所言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齐声道:“将军所言极是!”“就依着纪将军!”
一时少将军阿玮回来了。他到四周转了两圈,择定一块地方。纪将军亲去查验一回,觉得还行。遂下令护送着胖达镖局的车队一并过去。安置营帐,埋锅做饭。
几个领头老爷的与纪将军等人闲坐,随口问军中如何。纪将军笑道:“这些兵士早先可怜的紧。吃糠咽菜,皮甲衣裳皆破烂,连油布都是漏水的。平日里也不练兵,竟要替那些土财主割麦子、修房子、挖湖塘。漫说邻省兵卒,就算遇上寻常土匪也打不赢。幸而我们陶将军来了,另换军需商。你看这帐篷,就是新换的。”
有个副将道:“原先那帐篷简直和烂布差不多。遇上雨大些,帐内跟露天似的。”
另一个道:“天知道他们黑了多少兵卒的血汗钱。”
“天道好轮回。如今他们东窗事发,都在牢里等着砍头!那几日可把我欢喜的,饭都多吃两碗。”
“上百号人命,十几二十颗脑袋哪里够偿。”
众兵将义愤填膺议论纷纷,原军需商老爷们面面相觑、一声不敢吭。那陶镖头似笑非笑抱臂而坐,倒没拆穿。片刻功夫老爷们坐不住了,寻借口各自开溜。
这天夜里三更天左右,远处隐约传来夜猫子鸣叫。过了会子,有个人影往营地外头摸去,巡逻的兵士喝问是谁。这人老远便拱手:“二位军爷请了。晚生今儿肚子不好,要去外头出恭。你们兵营帐篷连帐篷的,我都寻不着道路了。”
兵士笑道:“野地里哪里有道路。你随我来。”遂将此人领出去,指道,“那边多灌木,且风吹不过营中来。”
那先生苦笑拱手,提着裤子小跑过去。乃闪避到树丛之后,取出火折子来晃动几下。
不多时,有个黑影悄然靠近,劈头便问:“怎么回事!”
先生长叹:“运道不济。”将经过从头细说。
听到斥候探罢茅屋之回话,黑影倒吸了口冷气。待听完他道:“今儿必不成了。这里头都是精兵。咱们那边一则人手少,二则人家是骑兵咱们是水兵,在陆地上打稳稳的吃亏。”
先生愁道:“那两个镖头都极有本事,老卒子又多。下回怕是得精细些、人手也多派些。”
黑影亦愁:“本来不想过省的。如今看来,江苏地界风水不好,还是过去再做的好。”遂走了。
先生回营不提。
一夜无事。次日拔营起寨,打发斥候过茅屋处瞧,已空空荡荡、半个人也无。众人都拍胸口叹险的紧,他们九成没安好心。
那个叫阿玮的少将军笑道:“该不会是山中妖精吧。”
他亲兵道:“妖精不都是女的么?”
“也保不齐有男的。”阿玮问那斥候,“大叔,烧饭的长得好看么?”
斥候道:“倒是还行,有些腼腆。”
“我小婶子初来家里时也腼腆的紧,如今早已原形毕露。”
“天上地下如何比得。”
说笑一阵子,镖车军队分道扬镳。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秋闱考完了,林家兄妹自然在金陵等着。
到了放榜的那日,薛蟠亲自收拾停妥要去看榜。临走前问林皖:“林大哥,给个准话。我看榜从前头看起从后头看起?”
林皖想了想道:“前二十名吧。”
薛蟠懵了。“啊?那你说考得平平!”
“是考得平平。”
“不是……您老就这么随随便便考一下、考个前二十名,也有脸说平平?”
林黛玉先前以为她哥顶多将将得中,闻言惊喜道:“哥哥考得那么好?”
林皖道:“临考前,父亲胡乱押了几道题命我做,又批改了会子。”
薛蟠又懵了。“……他老人家一点准备都没有,临时抱佛脚的押题都能中?”林皖点头。“额,你们夫妇同体的中了没?”
“中了。”
薛蟠望天:“林大哥,你的守护神必是暗黑系的……哎呦!我说大小姐,踩人家的脚不能这么狠!”
林黛玉哼了一声:“快去看榜!从前头看起。”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