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瑁使劲儿显摆他和未婚妻学术互动,薛蟠少不得夸赞几句。心中暗想,两口子终究还是得有共同语言,甄大哥这次婚姻比上回靠谱多了。本想等他平静下来说正经事,奈何人家兴奋过头,和尚只得强行烦请他闭嘴、贫僧有话说。遂低声叙述了方才在贾雨村书房看的信。甄瑁瞬间定住。
二人匆匆赶去见甄应嘉。甄应嘉大惊,以为贾雨村是故意把书信搁在案上、又故意出去让和尚看的。乃打发人喊甄应勉,命他立时往老太太院中商议。
老甄前脚刚迈出门槛,甄瑁便悄声向和尚道:“我老子这模样儿,人家信中所言不虚吧。”
薛蟠也悄声道:“显见不虚。不过从金陵写信到京城、京城朝议一阵子、再打发钦差大臣回到江南来,少说小半年。把假账做出来已足够了。”甄家后台是老圣人,不做点什么简直对不起千千万万的走私犯。
甄瑁撇嘴:“让他老人家忙一阵子、给个教训也好。家里的钱足够使的,还费神做那个。”
薛蟠眼珠子都睁圆了。“你说什么?”
甄瑁尚未察觉异样。“顶过这回去,日后收手也罢。”
薛蟠扯扯嘴角:“亏的贫僧还当你靠谱,原来也只是个不会写诗的贾宝玉。”
“嗯?”
薛蟠正色道:“早先京里头宫妃娘娘修别院省亲,我们几个议论。琏二哥哥的乳母赵嬷嬷曾说这么几句话。‘独江南甄家接驾四次。别说是银子成了泥土,凭世上有的,没有不堆山填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偏账目依然算在你们家头上,皇帝并不给报销。这等亏空焉是轻易可填补上的?”何况你们还要给端王府送钱。“如今不过是太上皇死死护着罢了。可他老人家再长命百岁,总有驾鹤西归那日。到时候今上肯放过你们家才有鬼!国库还穷着呢。”
甄瑁呆若木鸡,半晌才恼道:“那老头闲的没事做总跑来我们家作甚!”
薛蟠露出八颗牙齿的假笑:“江南风景好呗~~”
“呵呵。那干脆迁都金陵如何?我们家的房子地都能涨价,说不定就填补上了。”
薛蟠身子一歪,好悬从椅子上栽下去,幸亏死死抓住了椅子扶手。许久,僵着脸道:“贫僧错了,给瑁大爷赔不是。你绝非不会写诗的贾宝玉!”房地产这种概念他一个三百年前的纨绔爷们居然就有!甚至还知道地缘经济。
甄瑁泄气道:“怎么办?我不信皇帝不知道,八成早就想来查了。这回不过是送上个借口。”
“卧槽!合着你这么明白,素日装出一副棒槌德行。”
“这有什么?我又不傻。”
薛蟠托着下巴想了半日,道:“反正紫禁城爷俩一不会免除甄家的亏空,二不会帮你们还钱,这个你明白的。”
“明白管什么使。”甄瑁也托起下巴。
薛蟠一叹:“这就是纨绔少爷强似单纯公子之处。世界观中默认了‘不公平’的常态,不会花精神去纠结或尝试求公平。瑁大哥哥你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就是你不死要面子。”
甄瑁没言语,翻了个白眼。
“所以!”薛蟠笑眯眯道,“咱们联手做生意赚钱吧!”
“做什么?”
“精品房地产!”薛蟠比了个“V”。“咱们金陵商贸繁盛,各省商贾都来安置产业。并且贫民窟里头有许多闲置劳力,大街上亦有年轻乞丐。这些人可以花很少的钱雇佣来做事。岂不比府衙大牢里那批军需商老爷成日想着替自家修院子挖湖强?”
“嘶……”甄瑁不觉沉思。
薛蟠严肃道:“只要老圣人还在,就没人敢动甄家。还有时间。你们家宅子那么多,精心设计翻修一下。当人有了钱之后便会追求文化,想住有品味的房子。你媳妇不是出自金石大家么?把她祖父还是曾祖父王老爷子拿出来撑门面。冤大头贫僧可以帮你们找,专挑没什么见识的土豹子。再烦劳他们在秦淮河上的相好帮忙撺掇、金屋藏娇,加上甄家简直三赢。”
甄瑁拍掌,轻轻点头:“可以一试!”乃站了起来,“事不迟疑,我跟祖母、父亲商议去。”
薛蟠含笑诵佛:“瑁大哥哥,你可是令贫僧刮目相看啊。”
甄瑁负着手晃晃脑袋:“皆因你素如小瞧了本大爷!”
“正是正是,贫僧再给瑁大爷赔个不是。”
“罢了。瑁大爷大人有大量,懒得跟你小小出家人计较。”
二人作别。
薛蟠马不停蹄赶到毕得闲处,将方才经过从贾雨村到甄瑁一五一十仔细交代。
毕得闲起先有些好笑;听到房地产那节,认真看了他半日。薛蟠眨眨眼。毕得闲纳罕道:“你哪里来这么些主意?”
薛蟠得意道:“房子地涨价是甄瑁所想,雇佣便宜劳力是得了军需商和王将军提醒。贫僧自己未必能有好主意,但能把旁人零散的主意归纳整理出来。”
毕得闲点头:“若非性情懈怠,不明师父堪为宰相。”
薛蟠龇牙:“贫僧觉得宰相这活计托付给林皖不错,正好跟贫僧互补。贫僧当个国师很妥当。”
毕得闲又看了他半日。薛蟠保持优雅假笑。半晌,毕得闲忽然问:“杜萱如何。”
“前两天领着几个孩子跟地痞流氓打架,居然打赢了!全靠狠。”薛蟠道,“多少都带点子伤。”
毕得闲微微挑眉:“差不多了吧。”
薛蟠摆手:“她如今已学会了靠自己的力量反抗欺凌,但还不知道她的力量究竟有多小。过段时日我想派些人假扮成地头蛇,把她和打把式卖艺的那家人赶出金陵,去别处流浪几个月。照这个速度,不用等一年那么久便可以‘救’回来。”
毕得闲叹气:“也罢,随你安排。我有事要做,你快些走。”
“白白了您呐~~”薛蟠麻溜的滚了。
毕得闲自然得写鸽信飞入京城,杜萱之事也在其中。另一头,顾芝隽刚刚搬入江宁织造局库房的东西又得搬出——他敢留甄应勉也不敢。可怜这哥们已想不出什么地方能安全,丧到怀疑人生。
同福客栈的掌柜送信来,胶澳海盗头子晁寨主抵达金陵,且干脆住进他们客栈。身边只带着两个手下,晁老刀和她儿子冯少寨主皆不在。遂又轮到三当家折腾。薛蟠那张脸须扮出来,非但得不像本尊,还得不像上回的忠顺王府狗腿子,技术难度实在不小。好在三当家颇爱挑战,扮来洗去好几回,终于满意;反倒是薛蟠累得半死。
临近二更天,薛蟠预备出门。徽姨特打发十三过来叮嘱他少得意忘形。薛蟠笑道:“她老放心。论阅历贫僧肯定不是人家对手,然胜在情报充足。”
“何平”大人趁夜敲响晁寨主的窗户。进屋一瞧,这位海盗大娘好不精神!忙拱手行礼:“久仰晁寨主大名,轰雷贯耳。”
晁寨主亦抱拳回礼:“何大人辅佐皇孙最是辛苦。”
几句客套之后,薛蟠正色道:“咱们本该是自己人,就不用互相试探了。请问晁寨主此来是为着顾家还是陶远威。”
晁寨主微微一笑:“都为。”
“顾芝隽已经被毕公公的侄子阉了,晁寨主可知道?”
晁寨主眼圈儿霎时通红。“苦了那孩子。”
薛蟠哂笑道:“您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还是不知道毕先生什么身份?”
“毕大人是你上司吧。”
薛蟠点头:“前几个月,顾四派人把毕大人伤得惨烈,连钢鞭都使上了。后来他又想撺掇扬州陈家将那个扫把星三姑娘嫁给毕大人。他居然以为这些事锦衣卫千户会不知道!我从没见过如此盲目的二傻子。”
“毕千户都知道?”晁寨主皱眉,“小顾有锦衣卫的消息,看来不准。你可认得一位魏先生?”
薛蟠望天。“我认得好几位魏先生,都是毕大人前任魏大人的亲戚。换做你是老毕,敢让前任的亲戚知道多少事?”
晁寨主再长叹。“倒输得不冤枉。”半晌她问,“顾小姐?”
薛蟠摆手:“顾芝玉长得逼似其父,并不像母亲。就算告诉那个什么成将军这是某人之女,一则人家未必肯信、二则也未必喜欢。还不如上秦淮河畔挑个与顾夫人模样相似的粉头,调理几个月,假扮顾小姐送去。”
晁寨主怔了半晌,啼笑皆非。“好个李代桃僵之计,旁人不及何大人万一。”
“都是常规操作。旁人皆能想到,晚生也不知为何顾芝隽想不到。”
“犬子说皇孙的人瞧他不上,我还不信。也罢——”晁寨主苦笑,“我带回胶澳去。”
“多谢多谢!”薛蟠连连拱手,“如此就不怕有人添乱了。我们瞧着,少寨主比他靠谱得多。”
“何大人客气。”
“晚生倒没见过少寨主。明将军素日极少夸赞人的。他说少寨主年岁轻轻,颇有大将之风,疑心晁寨主乃将门之后。只是想了许久想不出哪位将军姓晁。”
晁寨主眼中闪过异样,半晌才沉着脸说:“他老子姓冯。”
薛蟠一愣:“不是晁家有家将么?”
晁寨主也一愣,薛蟠这反应显然出乎她意料。
“当海盗挺好,替朝廷卖力什么趣儿。您老若不喜欢少寨主他爹,换一个嘛。反正你才是寨主。”
晁寨主面露讥诮:“不提他。”
“行!”
思忖片刻晁寨主正色道:“陶远威的差事,我想占一份。”
“借风使船呗~~”
“我想混入官兵之中。何大人可有法子。”
薛蟠皱眉:“做官兵约束极大。”
晁寨主一叹:“成大贵虽贪财好色,本事却比如今这位强出去许多。待他上台,我们的日子必艰难。”乃哂笑道,“何大人那李代桃僵之计不过是明面上好看,实则全无用处。买来的粉头岂能死心塌地替我们做事?纵然她肯,区区青楼手段也参悟不了军务。”
薛蟠淡然道:“顾芝隽不知道顾小姐打小长在尼庵?清高孤傲,如何肯去讨好老头子。亏他想的出来。又不是姓顾的女人都和顾妃一个性子。再说梁王好赖是王爷。”
“世道艰难,迫不得已。”
“听说皇后宫中藏着一尊羊脂白玉菩萨,若借来行贿必好。”
“……说来说去就是舍不得。”
“多新鲜呐,凭什么舍得?顾小姐和顾公公毫无瓜葛,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薛蟠冷脸道,“忠顺王爷好龙阳,尊驾可舍得令郎?”
晁寨主震怒:“放肆!”
“你儿子是人,人家妹子就不是人?”薛蟠假笑道,“成大贵不过区区大臣。忠顺王爷若真看上了令郎,晁寨主以为自家几船草寇能护得住他?对了,听闻少寨主这些日子夜夜笙歌,模样还生的俊。卑职提个醒。秦淮河畔什么人都有。就算不被有来头的主儿看上,被不该勾搭的女人看上也是找死。”
晁寨主大惊失色:“有妖精勾引他?”
“自己去问令郎吧。”薛蟠悠然道,“你们几位跟顾四一个毛病,永远记不住自己的平民百姓身份。在水寨他是少寨主,自然没人能惹得起他;金陵城各家妓馆都有高官甚至王府做后台,没人惹不起他。”
晁寨主吓出一身冷汗,再顾不得别的,当即起身要走。薛蟠大模大样拱拱手,从窗户离去。
和尚回府睡大觉,海盗窝可炸开了锅。
晁寨主亲自上青楼将儿子从粉头被窝里揪出来,命他明儿一早就回胶澳去;少寨主跟那粉头如胶似漆打得火热,死活不肯。顾四刚刚因为女人被阉了,自己方才又跟皇孙手下谈崩了,晁寨主大发雷霆。晁老刀两下里劝和,越劝越不和。
晁寨主急得跳脚,指着儿子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海上么?这儿官宦子弟打死百姓跟打死一条狗似的!”
少寨主亦急红了眼,喊道:“我难道不是官家子弟?我爹不是正四品?我如何就是百姓了?”
晁寨主懵了,晁老刀和旁的海盗也懵了。
少寨主还没完:“人家都说了我和大堂兄长得像!”
晁寨主深吸一口气:“什么大堂兄?”
“冯紫英!”少寨主已忘乎所以,直立在堂前将有人问他可姓冯之事说了,接着又说忠顺王爷家外室长子之事。
满堂寂然,海盗们只定定的看着,晁寨主呆若木雕泥塑。
许久,有个海盗冷哼一声转身出去。旁人随即一个个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