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宝玉听到“蒋子宁”三字,吓得跟被雷劈似的。“蒋大哥哥?”
“没错,你蒋大哥哥。”薛蟠扯了下嘴角,“宝玉你的好朋友,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没想到吧。成日同你吃酒看戏,就是他派人给你凤姐姐下堕胎药,想害死你小侄儿、荣国府的嫡长曾孙。”
宝玉惶然失声喊:“是何缘故?”
“为了让凤儿小产、好给贾琏送小老婆。这个小老婆当然是他的人。”
“我不信,其中必有误会。”
“没有误会。”薛蟠哂笑道,“他和你们哥俩的交情不假,他想害凤儿也是真。”
老鳖汤本为冯四娘子的私心,堕胎药纯属子虚乌有。偏该势力近来混乱的很,堕胎又是其常规手段。就算他们自己人也没法子查明白,这口黑锅背定了。王子腾的准亲家魏慎新近入伙,正好送他一个整顿的借口,若能将之收编成锦衣卫分舵就再好不过。倒不是魏家会比蒋家底线高。蒋家全是继承郝家的操作;而魏家乃锦衣卫世家,自有成熟的一套机制,看郝家不上。
绿衣丫鬟脸上满是错乱。当年郝家倒台,满朝皆知他们爱给官员后院送丫鬟和小老婆,挺容易被拿来当幌子使。方才提起锦衣卫,正常人多少会有点反应,她却过于镇定。薛蟠疑心她受过训练、其实真是柳湘芝同僚,到现在已有几分肯定。锦衣卫想哄骗贾母王夫人那般又贪名又偏心的主儿,手段多的是。毕竟林府一直塞不进人去,转过年关明徽郡主就该进门了,锦衣卫也棘手的紧。
高师爷咳嗽两声道:“你还有何话说?”
绿衣丫鬟微摇了下头,沉思片刻道:“既如此,就请吴大人送我等回京吧。”
高师爷知道她不会再说什么,且不是小喽啰,便命押下去。
遂换那个红衣丫鬟上来,审问容易多了。这位果然炮灰。她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父亲获罪、家眷发卖。有人买她下来,教导做通房丫头的规矩,以及如何讨好奶奶、勾搭爷们。元春离京前不久,管事送绿衣丫鬟过去,说是帮她上位的。日后林大爷或旁人若问身世,前半截照实交代,后半截只说被荣国府的王夫人买下、藏于私宅调理。她还真以为能做林家的姨奶奶。
又问先头被抓出去的那个媳妇子。她委实是荣国府的,得了红衣丫鬟重贿。贾母王夫人的四个婆子亦没问出什么来。其余陪嫁人口依序过一遍,都还好。
薛蟠思忖道:“贫僧不信这些里头就没有蒋家派来打配合的。这样,所有人全部分开关。若屋子不够多,就派人盯着不许他们互相说话。然后一个个喊过来,贫僧问。”
高师爷道:“不明师父果然别有本事。”遂命安排下去。
重新喊人过堂,头一个是贾母派来的吕嬷嬷。薛蟠随口问道:“林之孝的女儿叫什么。”
吕嬷嬷一愣:“叫红玉。”
“鸳鸯的老子娘在何处办差?”
“在金陵看屋子。”
“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在哪位姑娘处当差,几等?”
“司棋是二姑娘屋里的,二等。”
“嗯,可以了。换下一个。”
吕嬷嬷带出去,薛蟠解释道:“荣国府的下人都是势利眼,不可能不知道头脸婆子丫鬟家的人口关系。外头临时送来的,满心都惦记着到扬州后如何帮同伙勾搭林大哥,贾家下人的小事便没功夫打听。时日太短,想打听也打听不全。”
高师爷抚掌:“不明师父好不明白!”
如此筛选下来,果然抓到了一个可疑的男人。他倒干脆,直认了自己是蒋家派来的。此人本为木匠,嘴笨手巧。因知道贾元春喜欢机巧物件,人家特挑了他训练半年送入荣国府,果不其然被挑中做了陪嫁。
贾宝玉已三观碎尽随风吹散。薛蟠看着他道:“喊你来听审,就是想让你知道究竟有多少恶意在盯着贾家,免得你变成最大漏洞。比方说那位穿红的。她若假扮孝女披麻戴孝坐在路口卖身葬父,再写上两首诗,你会不会相救?一旦带回家来,你大侄子大概就没了。”
宝玉面色惨白默然不语。林皖道:“不急,他经历少。”
“没指望他一夜之间就能懂事,只不随便上当就行。”
众人掸掸衣裳起身欲走,贾宝玉忽然说:“她一个深闺女儿,不曾有违国法。她父亲犯罪为何要牵连到她头上?”
薛蟠看他一直发愣,早猜到想事儿呢。立时道:“宝兄弟言之有理。既然世界不太公平,咱们就慢慢的一点点的把它变公平。你若只肯凭空抱怨、不愿意受半点委屈,那就算了。”
宝玉须臾泪流满面:“我何尝在意自己受委屈。若我受委屈能换得她们平安,刀山火海我也不惧。”
“好小子!贫僧就知道你非池中之物。”薛蟠重重击掌,一本正经大声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想救她们,独有一种法子。”
贾宝玉莫名觉得薛表哥又在给自己下套。
“好生考个进士,二甲前十名。然后当庶吉士、进翰林院、登阁拜相,劝说天子改掉这条律法。对你而言,读书就是受委屈。你愿不愿意为了千千万万无辜被牵连发卖、甚至送入教坊做娼妓的原本清清白白的官宦小姐去读书?”
贾宝玉呆若木鸡。高师爷扑哧笑出声来,柳湘芝望天。
“就算不改掉这条律法,你若能拿着杜禹老大人那枚官印,也可以在判决时做主、不牵连无辜。贾宝玉——”薛蟠正色道,“刀能杀人,也能救人。权能害人,也能护人。若手中一无刀二无权,便只能任人宰割了。”乃转身便走。
旁人皆跟了出去,宝玉怔怔的呆坐,林皖在旁等着。
元春闻讯后,命将木匠和两个丫鬟送回京城、交到平原侯蒋家府上,被买通的媳妇子和她男人、四个贾母王夫人的眼线派去城郊庄子做事,其余众人如故。绿衣丫鬟带下去前深深看了薛蟠一眼,看得他有点儿介意。
柳湘芝想了想,喊他兄弟去陪宝玉说说话,替换林皖出来商议事儿。
薛蟠趁机认识了柳湘莲,果然好一副容貌!许是不再串旦角的缘故,浑身上下充满武夫气质,大概不会再有男人看错他了。乃笑问:“你们兄弟俩谁武艺高些?”
柳湘芝毫不在意道:“我兄弟已高出我三分去。”
“贫僧猜也是。”薛蟠打量着柳湘莲,“柳二爷显见天赋强似常人,回头咱们俩比划比划。”柳湘莲当即答应。
另一头,顾芝隽因失了大笔财物,不肯上胶澳海盗的船,竟是去了湖州。到湖州一查,他丢东西那阵子湖州卫所精兵都在。倒是事后有人借兵。既非孙县令也非孙将军,而是个姓吴的土财主,借他们吓唬仇家。细看那些人的面庞,也没有一个像是押送东西的。转身回到松江,抓了孙将军审问。
孙将军半分经不住恫吓,听他自称是朝廷大员便悉数招供。请湖州精兵之事乃赌坊一位朋友提议的,搭线的也是他。顾四又抓到那个赌友。这位大叔更不经吓,听见“大人”二字登时喊“我说我全说!”
原来他欠了人家十五两银子的赌债还不起。本想卖了女儿,偏他女儿模样不出挑、卖不出几个钱。正愁呢,有人介绍了个做绿林中人的铺子给他,说把女儿卖给养扒手的说不定能值上好价。他当即过去碰运气。
那铺子里的伙计说,生财的法子大把,不见得非得卖儿卖女。拿出纸笔细问此人常去何处、认识些什么人。赌友自然拣身份高的说,头一个就说了县太爷的亲戚孙将军。
伙计眼睛一亮:“多近的亲戚?隔了几层?”
赌友瞧着有戏,忙竖起大拇指:“祖父是亲哥俩!你说近不近。”
“逢年过节的可去孙县令家中串门么?”
“岂止逢年过节,素日没事便去。”
伙计抚掌摇头:“有这么大的财路,你竟只为着区区十五两银子卖孩子,你说你是傻呢还是傻呢还是傻呢?”
赌友道:“我知道老弟的意思。孙县令乃读书人,从来不听这个莽夫兄弟的劝。官司上搭不着。”
“不必掺合官司。”伙计道,“门路才要紧。我记得……”话说了半截他便开始翻看案头的册子,没翻着又进里头翻去。不久便笑盈盈捧了本册子出来,向这人道,“有笔买卖,可值八十两银子,你做不做。”
赌友眼睛都直了!“多少?八十两?”伙计点头。“做做做!”
那买卖便是替湖州精兵做中人。“像孙家这样兄弟二人一个县令一个武将还在同一处为官,最方便不过。”乃喊个小子去请东家。
不多时那东家出来,伙计恭敬说了大略。东家思忖着点头:“还得有两个人。一个劝说起心思、一个劝说雇兵。你再劝雇这、些、兵。三个人合力方能做成买卖。”
伙计道:“钱能通神。既有了主意,按图索骥容易。”
东家当即取出十五两银子给了赌友,让他回去等消息。没过几天伙计找上门来,命他如此这般。
顾芝隽听罢长吸了口气。他已拿不准湖州卫所之人可是哄骗了他,更惊异绿林中竟然有这般做生意之法。乃问出那个叫“上海滩”的铺子所在,亲自前往。
铺子明面上是座茶楼,离码头不远,还挺幽静。东家姓许,表字文强,穿长衫一副读书人模样。顾芝隽知道这些人只认钱不认理,直言自己是他们某桩生意的失主,想要找回东西。
许东家惊愕了一瞬道:“这个……我们不过是中人,并不查客人来历,也不知人家给的身份可真不真。”
顾芝隽安然道:“无碍。许掌柜只当是桩新生意便好。”
许东家点头。遂翻册子查湖州兵,一面翻一面说:“通常官兵做绿林生意,都不会给实在番号,多半冒用隔壁的名头,且爱冒比自家名声低些的。”
正说着,外头进来个长随模样的人,直奔柜台低声道:“许东家,上回你说的那位什么都敢收且价钱颇公道的富户,我主子想亲自见见。”
许东家有几分得意道:“我早说了,你们那些东西,别家纵然敢收也没那么多钱。他们只在金陵莫愁湖上交易,船也得是他们家的。”顾芝隽心中一动。
长随皱眉道:“我们自家的船不行么?”
“不行。”许东家道,“这一节没的商量。”
长随迟疑道:“我再回去问问主子。”
许东家劝道:“我做了这么些年中人,收上品收得如此公道的,独此一家。”长随点头,转身离去。
顾芝隽看着他出了店门,悠然道:“这是销赃吧。”许东家微微一笑。“上品……失主多半是头脸人家,也少不得去官府报了案,东西不好卖。金陵这家为何不趁机压价?莫非是冤大头。”
许东家哑然失笑,随口道:“人家拿了东西本是做模板使的。那位主儿专职卖假货。收一件真的,他能卖出去十件假的。纵然被官府拿住,顶多赔一户买家的钱罢了。”
“原来如此。”顾芝隽点头。
上回他做黑中介,替军需商们卖些物件给薛蟠,便是在莫愁湖画舫上交易的。天上人间卖假古董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难怪薛家那么有钱。他们家的造假手段也确实高超,只怕没少养能工巧匠。因想:自家的东西件件稀有,销赃也不容易。不明和尚并不遮掩自己是奸商,须得同他打个招呼,横竖给些好处便是。
许东家可算找到了湖州兵的单子,正色道:“这位客人,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莫要借翅子窑鹰爪孙之力。”
顾芝隽皱眉:“他们不是朝廷官兵么?”
“是。然他们既做绿林买卖,尊驾可雇别的官兵私下里收拾,或是寻他们上司黑吃黑,只不可使官府手段、过朝廷明路的查抄。”许东家道,“绿林事绿林了,这叫潜规则。不然,上头那些官老爷们知道世上还有这等捞钱手段,少不得抢先做去,咱们的饭碗就得砸。”
顾芝隽冷笑两声:“也好。”
遂同许东家签了份合约。拿回自己的东西要给上海滩茶楼抽头,拿不回不给。许东家含笑道:“客官上官府报案,拿回东西一般儿也要孝敬老爷和衙役。”顾芝隽咬牙不语。
拿着湖州兵的地址找过去,不过是个客栈罢了。
事到如今,唯有上薛家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