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嫣是第一个把灵蟾当男人的女人,灵蟾不由自主瞧她特别些。听了和尚的形容,目光登时凝重。
薛蟠吃了口茶:“也不是什么秘密,差不多的人都知道。前科有个叫俞进奎二甲进士、庶吉士,被都察院参了一本假立牌坊,革除功名。那就是她叔父。”遂轻声说了红嫣因未婚夫夭折、祖父卖了她换钱供叔父读书、叔父得中后千方百计找到红嫣想逼其自尽的经过。“红嫣真心实意的只信得过钱。你的情况本来就特殊,还是惦记正常的小姑娘好些。”
灵蟾闭了闭眼,半晌才睁开道:“果然命苦之人多的是。”斟酌片刻,也轻声说起西江月的来历。
薛蟠深呼吸。此事是今儿上午从李千户口中说出的。张子非送红嫣回客栈的路上得知后,又转述给薛蟠。薛蟠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告诉西江月本人。她和红嫣一个名门贵女、一个寒门民女,命运倒差不多。抛弃她们的皆是骨肉至亲,想要看开谈何容易。皇帝的私生女说不定比正经公主还横。“嘶……”他猛然想到一个人。
灵蟾定定的看着他。
薛蟠正色道:“水公子,有没有办法让裘家公主弄假成真?”
“何故?”
“恶人终需恶人磨。”薛蟠稍微遐想了一下,想到了颇为美妙的画面。“如今那位仇二奶奶,正经的公主都不屑收拾她。”
灵蟾愕然:“你真是和尚吗?”
“我真是和尚啊!”薛蟠合十诵佛,“惩恶即扬善。”
灵蟾摇头微笑:“我没这个本事。”
薛蟠摊手,换话题。“今儿可累死我们了,被绑匪耍得团团转。我怀疑人家根本就是知道我们准备的是假银票。”
“假银票?”
“婉夫人理都不理,谁出真钱?”薛蟠道,“人家吴大人不过是个地方官,当初抓令堂大人也只为了给南安世子颜面。如今小霍都走了,丢失令堂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婉太嫔到底想干嘛?贫僧脑袋都裂了,烦死人。”他揉起太阳穴。
灵蟾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开了口。
去年年初,北静王府来个嬷嬷支会她,王妃预备替她挑选郡马。灵蟾如天崩地裂一般。派人回府压根见不着王妃,不得已她亲自去了。下人说王妃大早上出门,还不定何时回来。她只好在偏房等着。等了大半个时辰,有丫头路过房门口嬉笑玩耍,随口说王妃还在赖床、不定何时肯起。
足足等到中午,王妃可算起床了,召见她问想要个什么样的郡马。灵蟾忙说自己诚心想出家入道。王妃点头道:“也行。只是你母亲得答应。”灵蟾霎时绝望。
翟娘娘最盼着女儿出嫁,好让王爷重新见到自己。灵蟾数次想正经出家都被她母亲拒了。
说到此处,灵蟾依然满面愤懑。薛蟠摇头道:“你还是没经过世事。王妃对你的态度很清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就是一个她丈夫亲戚家的孩子,她为什么要管?她若真想利用你,呵呵,你看仇二奶奶对西江月。”
灵蟾冷笑道:“如此说来我还得谢谢她?”
“当然不啊!你们俩压根没有关系,你闲着没事谢陌生人作甚?”薛蟠正色道,“她帮你是人情、不帮你是本分。”
灵蟾刚要开口,猛然想起王妃替自己相看婆家才是职责所在,又咽下去了。
“因为婚事你身处绝望。”薛蟠道,“此时婉太嫔来找你——不对,既然你把‘袁’字写在第一个,应该是袁公公来找你。你便犹如看到天上开了一扇门,有救了。”
灵蟾点头:“我已身入锦衣卫。”
“猜到了。”薛蟠道,“不过时间不长。”
“锦衣卫一直没法子往你们家送人,送进去也摸不着关节。”灵蟾微微坐正,含笑道,“我倒可以身在曹营心在汉。”
“不行。”薛蟠道,“如果你不能做化学,抱歉,我们用不着你。如果能做,请务必全身心投入工作,不可分神去别处。当双面间谍是件极耗心力之事。你成日盘算怎么跟上峰交差,正经事哪里做得好。所以需改名换姓,跟锦衣卫断去瓜葛。”他突然拍拍脑袋,喊个小子进来,让去书房博古架下头的柜子里取个蓝缎子包的东西。
不多时取来,薛蟠笑嘻嘻推到灵蟾跟前:“送你。绝对是当世名牌。”
灵蟾解开缎子,里头包着半尺长的条状楠木匣子,上雕鎏金的“孙云球”三个字。她猛然想起,这位仿佛是个太.祖朝的磨镜先生。打开一瞧,匣中搁着一副简洁样式的金边圆眼镜。“不明师父,这是?”
“平光眼镜。”薛蟠道,“玻璃是从西洋威尼斯定制的,轻薄透明无杂志。样式图是贫僧本人画的,托孙大师的嫡传子弟手制。你有镜子没?”
“没有。”
薛蟠命人“不拘去哪儿取个西洋玻璃镜来”。那小厮道:“只赵二姑娘屋里有,她都睡了。”
“咦?张掌柜那儿没有?她肯定没睡。”
“……哦。”
“怎么?”
“张掌柜严肃,没事不敢打扰。”
小厮认命的跑了,少时捧回张子非屋中的玻璃镜子。灵蟾戴上眼镜看自己,不觉好笑。
薛蟠拍案:“别笑!一笑都有点儿斯文败类的意思。”灵蟾愈发咧开了嘴。薛蟠点头,“笑开了倒好。水兄弟,其实你肩膀挺宽的,穿西装肯定比穿汉服好看。要不要做套来试试。”
灵蟾笑问:“西装是什么?”薛蟠随手从小书架上取来本西洋评话丢给她。她翻开一瞧,前几页都是彩绘的图画,西洋男女。和尚说的西装大抵便是这黑衣白领的样子。“倒是有趣。”
薛蟠这小贿行得极妙,灵蟾整个状态都舒缓多了。乃接着说。
锦衣卫得知北静王府那点子破事后便请她去见袁公公。这老头如今已出宫。府邸不大,然阔绰得堪比神仙洞府,连筷子都是象牙镶金的。老太监意思直白,邀灵蟾入伙。其一,多年前母女俩刚入道观过的第一个年,府里曾给翟氏送去毒酒;去提醒的正是他徒弟李千户。其二,事成让灵蟾自己择婿,不用把命掐在王妃手里。灵蟾没犹豫多久便答应了。
遂派人来教导她。灵蟾聪明,许多事不用点破她便明白。先生惜才,两个月内向上峰竭力举荐多次。因她身份高贵,上峰不敢做主,回给袁公公。袁公公派李千户亲自试探,极为满意。不多时灵蟾开始做些小差事,没想到搞砸了一多半。
去年年底,上头将她调到袁三郎手下,随即以“搬倒北静王妃”做饵拉了她母亲翟氏下水。灵蟾离观前,她师父元清老道姑把小徒弟喊到跟前,闭着眼告诉她:袁公公,和圣慈太后跟前的闻嬷嬷、德太妃跟前的索公公、婉太嫔跟前的李公公四人乃生死至交,且都极得老圣人信任。灵蟾惊得脸都白了。老道姑又说,婉太嫔挖空心思想接手李太后娘家那些差事,只是运气不大好,老圣人莫名对她起了疑心。而后不再多言半个字,把灵蟾赶出屋子。
袁三郎极突兀的死于水溶之手后,婉太嫔的人查到了灵蟾下落,和她见过一回。听完经过、吩咐她莫轻举妄动,有事再找她。直到灵蟾离开碧云观,没有再去过。
薛蟠听罢长吐了口气,连连摇头:“你师父的意思,你可明白?”
灵蟾苦笑:“不太明白。”
“暗示你袁公公是个坑、不要踩进去。奈何你没听。”
“彼时我已上了锦衣卫的船。”
“锦衣卫终究是太上皇的,不是袁公公的。她老人家虽没说婉太嫔跟那四位结伙,意思却已很明白了。须知,在皇帝跟前,运气比实力还重要。婉太嫔运气不好。这哪里是寻常人能知道的?她在告诉、她可以保护你。”
灵蟾默然。
薛蟠摇头道:“也罢,去年你才十三四岁?懂个毛线。”又说,“大高玄观有‘元’字辈,‘灵’字辈刚好晚一辈。”十六的母亲道号元贞。“可知北静王妃把你们母女俩送过去,压根不是随手安排的。元清老神仙九成是天家女儿,十成跟北静王妃有交情。”
灵蟾浑身一震。
“将来有机会见到她老人家,道个歉再道个谢吧。”
薛蟠脑子里有些乱,喊人安排灵蟾去客房歇息,自己把张子非找来商议。
张子非听完立时道:“郝家的人总也不死,只怕有婉太嫔之力。”
薛蟠点头:“婉太嫔做了李太后多年的狗腿子;李千户,说不定李太后还以为是自己安插进锦衣卫的。偏偏就是这两位一等到机会就把主子咬死了,还想接手她的势力……不对啊,郝家总不可能投靠婉太嫔。”
张子非道:“婉太嫔想要的自然不是郝家主子,她想要青蛇、胡老员外那群人。魏慎想要的则是地盘。魏家不缺人才,不要人家使过的心腹。”
“魏慎和婉太嫔若二一添作五,你得地盘我得人倒便宜。偏袁公公的家族子弟在锦衣卫跟魏家争权夺势。缘分呐~~虽不喜欢魏慎,不知不觉隔山隔水的还是在帮他。”薛蟠有点儿好笑。“元清老道姑的话至少说明,扬州这出大戏是婉太嫔和字谜四姓主导,并非太上皇老头主导。还有,婉太嫔今天说,‘若不快些找到黄美人,只怕要坏事。’这条线上有什么是她们不能等的?黄美人比皇子还要紧些?为什么灵蟾表现出要专心修道的意思,婉太嫔急得变脸?”
“我从黄美人那儿没问出什么来。”张子非想了想,“既然他们着急,等着便是。”
“也行。”
二人遂各自回屋歇息。
还没睡着,十三大爷从天而降踢开房门。忠顺王府刚刚拿到的消息。京城关押郝家的院子被人在饭食中下毒,不论男女老少悉数中招,死绝了。
薛蟠有些懵。他从听说这个家族开始便忌惮他们,后来更是恨之入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郝家倒台后总有后续影响闪现,让人不得安生。终于全员领盒饭下线。
脑中想过去,此事大抵是魏慎所为。只不知他为何会下那么狠的手,连女人孩子都杀。夏婆婆不是劝过他?耳边风?
如此,金陵郝氏和扬州小傻子就成了郝家唯二的两个存活人口。郝氏是个棒槌,小傻子是个傻子,都没有重振家族的能力。郝家的残余势力何去何从?
薛蟠换了身夜行衣,与十三一道去熊猫会。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都在书房坐着。
前几日忠顺王府和南安世子同时离开扬州。才走了不到半天的路,王爷忽然想上别处玩儿。遂拉陶啸拐弯去镇江,小朱也跟着凑热闹。陶瑛着急回金陵见女朋友,没去。
小霍见状想起自己太不了解江南的世俗百态,便折返扬州。命护卫们体察民风,自己成日溜去大米那儿帮钱屠夫卖猪肉、探听绿林行情。
至于灵蟾买到的那张假路引子,自然是十六度蜜月前留下的。十六本想给路引铺子取名“西门老婆饼”。薛蟠强烈反对、觉得太闷骚,遂改成“石家老婆饼”。
王爷他们今儿上午都还在镇江吃锅盖面呢,徽姨派人赶来通知郝家灭门的消息。几个人当即赶回扬州。
四位当家难得齐聚扬州主舵,薛蟠转述了从红嫣和灵蟾处听来的话和昨天晚上林黛玉的推断。小朱微微皱眉。这些消息实在零散,他也拼凑不起来。可要说南北两地的事儿没有关系,又总觉得不大可能。
许久,薛蟠抱着胳膊道:“有没有可能郝家不是魏慎杀的。毕竟给夏婆婆一个面子、留下郝家个把女子和孩童,不是什么难事。他儿子要娶媳妇了,还是王子腾的闺女,心情应该挺好?会不会是有人借他的势甚至借他做幌子,偷偷下手?”
小朱拿起笔在案头写了个“郝”字,道:“这家子知道的太多了。也保不齐是灭口。假扮成灭满门的模样,把想杀之人混入其中。”
“怕郝家说出什么。”
“或是说不出什么。”
“嗯?”
“张子非极周全。她都问不出,我疑心黄美人确实不知道什么。然她好骗。”
“嘶……”薛蟠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林黛玉所猜的“圣慈太后死于李太后之手”也许不是事实,而是婉太嫔打算扣给死人的一口黑锅。
黄美人是圣慈太后从皇后手中救下送走的。把她忽悠几下,就能成为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