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秦淮,香云缭绕,灯彩烂灼。上元节正是情侣相会之日,街边桥下成双成对。
卢慧安跟陶瑛吵架处离兰亭小榭不远,遂想着,干脆去游园会逛逛。才刚走到门口,迎面走来位年轻的儒生,冲着卢慧安作了个揖。陶瑛左手摘下腰间弹弓,右手摸出弹子。
说时迟那时快,有条人影电光石火闪出,直拦在那儒生跟前将卢慧安挡个正着:“哎哎,这是我朋友的女人!”陶瑛弹弓已经拉开了、没来得及放,定睛一看那人居然是薛蝌!暗想这兄弟没白交,回头请他吃顿大餐。谁知薛蝌又说,“尊驾如有意,得先给封口费,不然我喊他出来!”陶瑛登时把大餐改成上梅花桩单挑。
说话间卢慧安从袖中取出折扇直接拍在薛蝌脑门上,转身进门。薛蝌揉着脑袋嘀咕:“为什么你们文科生大正月的还带着扇子……”
薛蟠在旁善解人意的告诉他:“因为文科生爱装逼。”
薛家众人涌入兰亭小榭,那儒生犹自有些不爽。忽闻“啪”的一声,脑门子上拍了颗什么东西,肿起一个大红包。这哥们正捂着额头哎呦,陶瑛大模大样从旁边走过,肩膀撞一下直接把人家撞跌倒了。他还先嚷嚷:“哎,大过节的你怎么杵在门口啊!”儒生让他撞得头晕目眩,愣是没来得及反驳,陶瑛已走了。
仇都尉难得来一趟金陵,自然不能错过看灯。因那天在毕得闲处听说兰亭小榭极热闹,特领着郑将军去瞧。这里头果然花样繁多。投壶、套圈、甩飞镖、摸鹿鼻子、纸圈捞金鱼、麦秆吹皮球,各色玩法皆有趣,仇许二人乐乐呵呵玩了半日。
忽听有人议论,灯谜联诗擂台赛有个擂主已守擂好几场,几个读书人赶去凑热闹。仇都尉心下莫名不自在,忙跟着过去。到地方一瞧,台上坐着前儿媳!这回她并未仔细描画成男人模样,显见是个女人穿男装,且素淡眉眼无脂粉。围观者惊羡其容貌的也不在少数。仇都尉遂不敢走了,留下看她究竟想搞什么鬼。于是眼睁睁看着西江月连守三把,急得好悬没蹦起来:这些读书人忒没用,连个女流都赢不了。
正想着,来了个新挑战者,居然也是位妙龄女郎。仇都尉一看便说:“这位与众不同。”这是个硬茬,二人连续杠了十几首,围观的客人群情激昂抚掌叫好。到了第十二首,那女郎才说两句,已有人抢先吆喝“从何处想来!”女郎偏头往台下张望一眼,微微一笑。众人这才看出半中抢吆喝的是个年轻人,霎时各种眼神统统朝他抛去。
仇都尉暗吸了口气:他认得这年轻人,正是前几年闹得大半个京城不安生的忠顺王爷外室子萧瑛。如此说来,台上那位保不齐就是……
随即西江月接了一首。才念两句,下头又有人半中叫好。仇都尉一看,正是她那个三十多岁、模样沉稳的手下。女郎又接一首,陶瑛又抢先替女郎叫好,还得意的瞧了那个西江月手下一眼。而后两个男人皆半中抢先叫好,旁人抛白眼的抛白眼、骂无耻的骂无耻。
接完第十六首,女郎放弃打擂、下台了。众人个个惋惜。萧瑛早已挤到台前,女郎下来后他径直送上个苹果。女郎拿在手里款款而行,萧瑛笑嘻嘻跟她并肩。萧瑛遂又承受一番全场眼神,这回统统变成羡慕嫉妒恨。至此仇都尉已猜到女郎是谁,暗暗感慨那位老祖宗果然好眼光、便宜了忠顺王府。眼睛看回台上,西江月端坐如钟,那股隐隐的悔意又冒出来。
随即登台一位长须儒生,不过两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仇都尉不禁脱口而出:“金陵没有男人么?”
他身边一个男人道:“这事儿得脑子灵光,上了岁数的不成。年轻书生要么在京城备考、要么在家中备考。再说,诗词本是小道,文章才是大道。”
另一个人闻听登时皱眉道:“实是斗人家姑娘不过,何苦来寻什么借口。”
又一个探头过来道:“我认得这位姑娘,你们猜是谁?”
“谁?”
“扬州花魁西江月!礼部杨侍郎的孙女、当朝都尉仇大人的儿媳妇……”
仇都尉老脸发烧,再听不下去。生怕有人认出自己,逃也似的跑了。
一趟花灯看罢,众人回府,都平安且心情不错。
寻常人被法静师叔话痨一晚上少不得头大如斗,贾宝玉倒自在。法静笑眯眯向师侄道:“贾施主甚有佛缘。”薛蟠望天:原本的结局不就是做了和尚么?看来他俩搭档还挺和谐的。
又看林黛玉昂首挺胸面带得色,猜她赢了灯谜,薛蟠故意问今晚战果如何。果然,小林姑娘赢回大大小小的灯笼二十多只,后来已不好意思再拿了。
炫耀了会子,林黛玉朝薛蟠挤挤眼,低声道:“方才我问过徽姨,等他们成亲我能不能当郡主。”
“她怎么说?”
黛玉比了个“V”:“能!”
薛蟠稍微思索道:“你想借郡主的名头压些冤案是吧。”
黛玉点头:“我虽压不住天下所有的冤案,能压一桩也救了一家人性命。能处置一个恶人,相当于救下许多无辜。”
“嗯嗯。”薛蟠使劲儿点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有资源不用是王八蛋。”
黛玉横了他一眼:“会不会好好说话?”一时又说,“他俩方才吵架,你猜是为了什么?”
薛蟠摸摸脑门子:“斗诗还是斗谜?”
“都不是。”黛玉没好气道,“钦天监是否该并入工部,与河道上多加往来。”
“……准两口子逛花灯用不用得着这么高大上啊!”
“可不。”
因想起陶瑛卢慧安今儿也吵过架,薛蟠十分八卦的跑去打听他俩的缘故。二人互视了半晌,齐声表示“记不得”、“忘了”。
薛蟠连连拱手:“恭喜贺喜,你们俩终于来到小情侣日常吵架阶段了。继续啊~~加油!”
陶瑛笑道:“我爹和义父也时常吵架,鸡毛蒜皮的。”
卢慧安思忖道:“我老子娘倒是从来不吵,我娘都依着我爹。”
陶瑛道:“我爹也不跟义父计较。”
“呵呵。”薛蟠假笑两声,“一个是忍一个是让,一个被动一个主动,完全两回事。慧安母亲受妇德所限,必须顺从丈夫,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陶四舅让着明二舅那叫纵容,那是因为喜欢他。慧安你跟令堂大人很久没说过真心话吧。贫僧有个提议。你写封信给母亲,就说菩萨能让你父亲改掉三条她期望之处,管保她毫不思索就能写满。十条、二十条都能写满。”他伸出手指头摆了摆,“通常会大大出乎儿女意料。”
陶瑛纳罕道:“和尚,你从哪里得知这么多事?”
“因为贫僧曾让母亲和婶娘说过,你们做梦都猜不到她俩的头一条是什么。”
“什么?”
薛蟠慨然道,“我娘希望我爹改掉的第一条是,菜里多放点儿盐。”
卢陶二人一愣:“放盐?”
薛蟠耸肩:“我爹口味清淡,我娘口味咸。自打嫁来薛家,我娘几乎每顿菜都口中无味。她只得吃正餐时少吃菜,饭后弄小吃;我爹还说她嘴馋。直到婆母去世,才能趁我爹外出时命多放些盐,厨下还时常不记得。我爹刚刚下葬,我娘就把在里屋摆了二十年而她依然特别讨厌的一对大花瓶束之高阁。二位,我娘的哥哥叫王子腾。”
卢慧安愕然。
“我以前从没想过,我那个看起来斯斯文文、颇有几分儒商气度的二叔,居然不喜欢洗脚!二婶从嫁给他的第一天就忍着,一直忍到贫僧请大夫忽悠二叔、不每日洗脚会得重病。”
陶瑛捂脸:“我爹也不喜欢洗脚。”
“他现在洗么?”
“他敢不洗!义父把他从里屋踢出大门外。”
“却又来!”薛蟠摊手,“贫僧满心以为两位薛太太的头一条肯定是希望男人少逛窑子少纳妾,谁知扩展到十条婶娘才说到此处,扩展到第二十条我娘都没提过这茬。几乎都是些日常琐碎。两口子出门闲逛,男人想去东边,你以为女人不想去西边?只是男人开了口女人就不能吭声了。所以说卢三小姐。”他正色道,“你母亲并非不想跟你父亲吵架,而是身处绝对弱势、没有吵架的资格。”
卢慧安大受打击。陶瑛埋怨的看了薛蟠几眼,拉着女朋友回家去了。
次日,仇都尉返回山东继续查假海盗案的幕后推手。
两天后,西江月和唐姑娘、韩先生、张子非启程去暗查唐家旧事。跑了半个多月的快马,于二月初五抵达都城。
二月初六便是四皇子大婚,京中好不热闹。几个人住进京城的哥谭客栈,向掌柜的询问情形。掌柜的满脸写着幸灾乐祸。
这些日子皇后已经快气疯了。
准四皇子妃甄氏进京次日,太上皇便派了个自己跟前的太监过去照看。皇后纵有千万种手段愣是使不出来,生生憋了这一个多月,整个年都沉着脸。皇帝的私生女非但强夺姐夫,还把姐姐卖入青楼。偏她姐杨氏是个不认命的才女。力保贞洁不失,且做了绿林线人、帮贼寇绑架北静世子。
这些都不是最可气的。最可气的是正月初十忠顺王妃进宫见了吴贵妃,告诉她一件事。忠顺王爷的奸夫、绿林贼首萧四虎擅长射箭,相中了山东水师副指挥使成大贵家的二孙女天赋异禀,想收做徒弟。成小姐好赖是朝廷大员府上的千金,拜个贼兔爷为师不大体面。忠顺王府打算给个甜头、让王爷认她做义女,先跟皇帝打个招呼。吴贵妃心花怒放,明面上还故作愁态、又帮着王妃把王爷好一通埋怨。
其实此事薛蟠早已跟毕得闲汇报过,毕得闲当天就放了信鸽进京。萧白雄和山东郭家的过往也年前就已报入紫禁城,萧四虎的来历愈发清晰。太上皇、皇帝爷俩都觉得,朕比忠顺王妃和世子还先知道,颇有掌控众生之感。王爷的奸夫收徒弟和世子娶世子妃可不是一回事,绝对不能算联姻。再说,天知道这奸夫还能跟王爷能鬼混多久。
张子非最想知道的自然是十皇子之母阮贵人究竟什么身份,偏忠顺王府愣是没查出来。
阮贵人本姓闻,是闻嬷嬷的侄女。因她伯父闻大人贪墨倒台,强行认了保龄侯史鼐夫人做表亲,连姓氏都是从贾家亲戚处借来的。圣慈太后薨逝后,闻嬷嬷守孝三年、调去宫中书库。那地方明面上看着冷冷清清,其实几个老人皆太上皇心腹,天知道他们成日做些什么。阮贵人之母乃闻家三老爷的继室,出自寻常百姓家,在阮贵人十岁时一病没了。闻三老爷又娶了第三任太太。
张子非听罢问道:“阮贵人打小有没有什么说法,例如命贵八字好之类的。”
忠顺王妃摇头:“没有。”
“那就怪了。”张子非思忖道,“闻三老爷至今也不过是个从八品盐运司知事。父母皆平平,闻家凭什么让阮贵人打小受那么好的教育?她肯定有别的身份。要么是婉太嫔家的女儿,要么就是那位病死的圣人未婚妻家的女儿。”
“我们也这么猜。”忠顺王妃道,“只是查不到痕迹。当年那位段小姐家中平安无事,都已回老家去了。”
“可有夭折或走失的女儿?
忠顺王妃一愣。
张子非道:“我是这么想的。多年前老圣人麾下有个锦衣卫小组,首领是他自己身边的袁公公,其余三位分别安置在贵妃、德妃和淑妃身边,专门用来监视几位重要后妃。四人组说是交情莫逆,其实也不见得。李公公被淑妃派去婉嫔身边,却与婉嫔交了心。从胶州索公公死后的情形来看,他与李公公只像是寻常同僚关系、情谊平平。婉嫔本来与世无争,只为了替段小姐和段才人报仇,才成为宫中推手。站在袁公公的立场,婉嫔是个颇值得联手的对象——再如何婉嫔也是主子,他自己终究是个太监。可单凭李公公和她的交情,还不至于让她变成自己人。最好的法子便是设局、人为制造共同利益。挑婉嫔娘家的人,未免太过显眼。不如挑段家的人。”
忠顺王妃急忙喊去段家查访的兄弟来询问——十六年前,段家果然夭折过一个不足三岁的小女娃儿,而且跟段小姐平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