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整个儿乱套了。本来就传着一个皇帝的私生女,忽然又冒出来一个义女。幸而坊间随即有了说法。这位裘小姐是天子在民间微服私访时跟一位民女所生。因民女守节至死,皇帝决意认回其女。
若没有仇二奶奶那事儿,还有人会质疑查证一番;如今京城人民毫无异议,直接接受。虽然都是私生女,守节至死与私通臣妻可谓云泥之别。裘姑娘对外的身份依然是扬州裘家二小姐。明眼人都知道,景田侯府乃天家心腹,办这事儿太说的过去了。京城裘家年前就已得知真相,上上下下为了该如何处置、如何解释头疼了两个来月。没想到压根没人来打听,个个都是笑眯眯的“我懂”。裘老侯爷啼笑皆非。
裘家大姑奶奶已出嫁,其余两位姑娘可倒了大霉。扬州来的堂姐妹非但自己刁横跋扈,连她手下的仆妇都见人就欺负。偏她们明知道这是个李鬼!还得强忍着。心中暗骂扬州的二婶娘做事没谱,把她养成这样。忙给各府小姐妹传书求助,这阵子多邀我们去你们家转转。
王子腾小闺女跟她们表哥定了亲,且性情仗义,得信立时胡乱寻个借口邀她俩到府吃茶。两位裘姑娘脚不沾地的跑了。
小姐妹相见,王熙鸾点着她们直笑:“前儿你们还抱怨仇二嫂子脾气大,人家好歹是真货!”
裘姑娘们互视几眼,三姑娘道:“鸾姐姐,你知道她是假的?”
王熙鸾耸肩:“连主意都是我和尚表哥出的,能不告诉我爹一声么?”
二位裘姑娘同时喊了起来:“原来这个馊主意是你表哥出的!”“太损了他也!”“横竖人不在南边、不碍着他!”“那瘟神前日刚进府,就搅得我们家鸡飞狗跳!”
王熙鸾笑得不怀好意:“我给你们看封信啊~~”
“拿来!”
王熙鸾从案头翻出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她俩。二位裘姑娘一看,信是金陵薛家两位姑娘所写。她俩拆信的工夫王熙鸾悠哉解释道:“这是和尚表哥布置的作业,让分析杨家和裘家这一真一假两位养在臣子家的公主性情有何异同。其中涉及到知情者地位的异同、杨二姐姐和裘大姐姐的性情和教养、真假公主自己的心理分析等等。虽说远隔千里,薛家丫头也算有点子见地。二位参谋参谋,说不定能得些提醒、帮你们撑过这段日子。”
裘姑娘们展开信头碰头的看,第一张是向王家表姐说明情形——写作业。托王熙鸾帮她们查问两位公主的日常消息,事无巨细什么都行。下头一整摞都是她们已经写了大半的作业。看罢,裘姑娘们暗暗生出冷汗:薛家这是养姑娘还是养爷们?爷们也没有这种养法啊!
作业比寻常文章清晰得多,一段一段的都以数字标出。前有总论、后有综议、中间有表格。作业中推测,仇二奶奶在把养姐送入青楼之前,绝对知道自己的身份已久,且跟前必有皇帝派给的人手。因明面身份是父母双亡的养女,外人少不得低看她几眼;偏她又自觉比杨家女儿高贵。她的吃穿用度越好,人家越觉得西江月懂事;她却觉得那本是天经地义。长此以往,委屈无处宣泄,便恨上了西江月。裘二姑娘甫始对外宣告身份,先把大堂姐的贴身丫鬟打死,其实是同一种意思:恨外人不知缘由,每每见她坐在裘大姑娘上首皆鄙夷侧目、责备她没规矩。作业的结论是:天子骨肉能不能托您老自家亲戚养?养在臣子家实在坑人。
两位裘姑娘神色复杂,许久无言。王熙鸾拍手道:“二位无需多虑。只要外人没给她没脸,她就不会迁怒你们。大不了拍拍马屁,这么没脑子的人肯定很好哄骗。你们只管想着,她已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就当日行一善。”
“说的轻巧。”裘三姑娘愁道,“一日日的得熬啊。”
“要不然就祸水东引。”王熙鸾道,“让她和真的那位偶遇一趟。欺负臣女算什么本事?跟正经公主比起来,她那假身份也终究是私生、不免心虚。皇帝家她唯一能欺负的只有那位了。这个叫做拉仇恨。假货欺负亲女,我就不信仇二嫂子她爹会袖手旁观。”
二裘互视一眼:“倒可以一试。”心下稍宽,吃会子茶说说闲话,因赶着王熙鸾喊“大表嫂”。
王熙鸾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那个表哥简直是块榆木疙瘩!”说着拿起个匣子气哼哼撂在她俩跟前。
裘姑娘们打开匣盖,里头搁着一把供春壶。取出壶来,见这东西古朴庄重、敦庞周正,显见是前朝所制。乃问道:“这壶怎么了?”
“魏大公子送的回礼!”王熙鸾瘪瘪嘴,“我先送了他一把新鲜壶,他回我一把古器。”
“你拿个时货换个古董还不好么?”
王熙鸾咬牙拍案:“我那个是从宜兴定制的木瓜形新壶!他应当回我什么?”
二裘再互视,同时掩口大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魏表哥随便回她一件玉佩玉钗玉镇纸都好,偏人家回了另外一把壶……
正闹着,外头有人来报:荣国府二姑娘来了。王熙鸾一愣。因告诉二裘,贾家三位姑娘过几日就要启程南下,赴金陵祭祖,这一去还不定何时回来。只是昨儿她刚去拜访过,莫非出了什么事?
不多时贾迎春走了进来,果然面带愁容。看家裘家姐妹在,稍稍惊愕。她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告诉王熙鸾:“有件事跟你商议。方才北静王府打发了两个嬷嬷来我们家,寻我们姐妹几个说了半日的话,仔细打听茵娘姐姐。她早年不是在我们家住过么?揣度其意,仿佛是王妃看上了。”
王熙鸾眨眨眼:“王妃看上了……是什么意思?”
贾迎春抿嘴:“想替他们家世子娶个侧妃。我不知该如何暗示她毫无可能。”
王熙鸾怔了怔:“亏的她是女人。要是男的,管保大和尚一脚踩他脸上。”
“可不么。”
裘二姑娘问道:“茵娘姐姐是谁?”
“差不多算金陵薛家的养女。”王熙鸾道,“跟唐家公主不是一回事,真心实意当亲闺女养那种。”
“唐家公主不是真心实意当亲闺女养?亲闺女还不如她呢。”
“那位是真心实意当公主养。当闺女养能养成那么狠毒的性子?谁愿意女儿行动把人送窑子里。”
裘三姑娘道:“就算是薛家的亲小姐,做北静世子侧妃也不委屈她啊!”
王熙鸾指了指案头的作业:“三妹妹看看这个,再说一遍。”
“我知道这位茵娘姑娘必有过人之处。”裘二姑娘道,“北静世子妃性子温和;若得个爽利能干的侧妃辅佐,岂非是极好的?”
王熙鸾抬头望天,贾迎春扭头望窗户。裘二姑娘知道自己定是说错了什么。偏她细思会子,并没有说错。
却听王熙鸾叹气道:“二丫头这是把自己当成了北静王妃,还是世子妃。”
贾迎春柔声道:“人家好生养大的女孩儿,凭什么送去她们家辅佐呢?就算是招募清客先生,岂非也得先斟酌个主公志气相投,未来前程可期?”
裘三姑娘道:“再有天大的本事,她的身份也不过如此,能进王府已是高抬了。”
“进王府有什么好?为什么要进王府?”王熙鸾嘴快,跟撒豆子似的。“北静王妃自己虽过得爽快,你瞧她肯让儿子吃半点亏不肯。且不论世子妃;他们家侧妃但凡和世子有个不睦,不论青红皂白,必是侧妃让着世子、世子岂能让着她?”
二裘已懵了!“世子身份高贵,本来就不能让着侧妃!”
“既然如此,为何要去讨处处让人、不由自主的日子过?”
裘三姑娘脱口而出:“天下女人不都如此么?”
王熙鸾二话不说起身回里屋,取个东西出来给她俩瞧。只见那是幅装裱起来的小字,笔迹可巧属她们家魏表哥。“自今日起,我独对王熙鸾女士一个人好。必宠她、不肯骗她。答应她的每一件事都会做到,对她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
贾迎春拍手笑道:“你还真让他写了?”
王熙鸾得意道:“非但写了,而且裱了。听说装裱的匠人都笑了个半死。”乃向二裘正色道,“是因为他先对我好,我才琢磨要不要嫁给他;而非我先嫁给他,他才琢磨要不要对我好。”
迎春接着说:“你们莫心疼表哥成亲后会吃亏。魏大爷在自己家能吃多少亏?女孩儿嫁去婆家又得吃多少亏?”
王熙鸾叹道:“罢了,她俩也不傻,不过是一时没转过弯。”扭头向迎春道,“我教你个巧宗儿。薛家的张大掌柜如今正在京师,你只管把北静王妃推给她。”
迎春迟疑道:“子非姐姐最忙碌不过,些许小事我也不敢去叨扰。”说着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渐渐放光。
王熙鸾鼓起腮帮子:“羡慕嫉妒恨!”
迎春含笑站起身:“也罢。借我套男装,我去找她。”王熙鸾哼了一声。
没过多久,贾迎春便扮成个小幺儿,戴着顶青色头巾走了。半晌二裘才回过神来。王熙鸾没事人似的,跟她俩商议怎么给真假公主下套。
当天回去,二裘便跟假公主商议,请各家贵女来府中游玩。公主自然欢喜,微微矜持道:“客不僭主,自然是妹妹们拿主意。”
二姑娘觑了她一眼,低声道:“只是有个人,不知如何是好。不请也不对,请了又不知该以什么礼数。”
“谁?”
裘三姑娘也低声飞快的说:“就是……跟咱们家念起来一个声的、不一个字的那家的二奶奶。”
假公主秒懂,呵呵两声:“这有什么。爱请便请。”
裘二姑娘微微嘟嘴:“她性子不大可亲,我怕她发脾气。”
假公主昂起头挺了挺脊背,嗤了一声,闲闲的道:“她敢。”
裘三姑娘忙行了个礼:“多谢姐姐!我们必以礼相待,她若仗势欺人、就烦劳姐姐撑腰了!”二姑娘也忙不迭的帮腔,姐妹俩合力把假公主哄了个云里雾里。
两天后,景田侯府设宴招待多家贵女赏花。
裘大奶奶知道小姑子们今儿想做什么,装不知道。没跟丈夫和婆母透露半个字,且主动包揽下全部活计、头一天就将里里外外安置妥帖。当日更是卯时不到就起来了,召集仆妇们再三叮嘱:待会儿来的都是贵客,务必小心服侍。我今儿不过个帮忙的,姑娘们才是正经东道,大事小情皆听她们吩咐,如此这般。
大爷裘良做了多年的五成兵马司指挥使,性情机敏,觉得自家媳妇有点子兴奋过头。偏他差事忙的紧,实在不得闲工夫搭理后院琐事,终究依着时辰上衙去了。
巳时左右,大姑娘少奶奶来了二十余位,多半是爱热闹的性子。王熙鸾早早抵达,穿了身又萌又嫩的粉红春衫。她最会说话,天上地下满口奉承假公主,哄得人家合不拢嘴。
耳听管事婆子来报:仇二奶奶到了大门口,正下车呢。裘家女眷齐刷刷站起来要去外头迎接。
王熙鸾正坐在假公主身边说笑话儿,闻言当即止住话题,呆了呆道:“大嫂子,我要去二门么?”
裘大奶奶含笑道:“你如今还是客人,不算亲戚。等你嫁了再去吧。”
王熙鸾红了脸,垂着头皱皱鼻子低声道:“你以为我想去啊……”
旁人听不见,假公主听得清清楚楚。端正坐着款款的说:“不过是个寻常客人,难道每一位都兴师动众的上二门接去?大嫂子坐着吧,两位妹妹随便哪个去就行。”
裘大奶奶摇头似拨浪鼓:“好妹妹,饶了我吧!这位什么身份?稍有失礼我吃不了兜着走。”忙整顿衣裳领着两个小姑子、身后跟着一大群仆妇浩浩荡荡往二门而去。
王熙鸾迟疑着站起来,左顾右盼仿佛求助:“那……要不我也去?”
假公主沉了脸:“王家丫头坐下。不许去。”
王熙鸾恍若惊恐,小心翼翼坐了半条椅子沿,小眼神儿还委屈巴巴看着假公主。
不多时裘家女眷众星捧月般捧着仇二奶奶进来了,先引到假公主跟前。不待裘大奶奶发话,假公主先说:“这位想必就是唐~~姐姐吧。”乃向众人含笑道,“俗话说女肖其母。看唐姐姐这娇俏模样儿,也可猜度唐夫人当年何等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