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欧阳和小裘之后,薛蟠赶回扬州。
本以为红衣少年的身份很难查,没想到直接打听了个稳当。和尚问徽姨身边的老仆,朝中有没有哪位文班周姓大员家的公子叫周子A周子B,老仆说周淑妃的娘家兄弟便是子字辈。薛蟠头皮发麻。正想放鸽子让京城查查有没有叫周子旦的,老仆道:“她有一兄一弟。哥哥与我们大爷同科中举,并未考取进士。弟弟四岁时元宵看灯走失,生死不知。若活着,也该有十七八岁了。”
“妥了!”薛蟠摊手。
四岁的聪明孩子,足够记住自己的名字,却不见得知道祖父的名字。而四岁的孩子也足够好好洗脑。早先周老大人不过是个翰林,家中大概也没有那么多奴才盯着小少爷,才会让他跑丢。后来老头升迁国子监祭酒,孙女当上淑妃。这些都不是江南花街柳巷能听到的消息。周子旦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公主的小舅舅了。他的计划可能是考取功名、进入朝堂、投靠庆王的对手。路子选得不错,就这么走下去挺好。薛蟠遂决定袖手不管,只让熊猫会悄悄关注其安全。
而王小四死后,北护城河外叶公桥便已没人守着了。不然,周子旦身穿显眼的红衣从北城门出去,说不定能被老同事看见。可知庆王世子并不清楚特殊小倌们的具体身份,故没有特别在意周子旦。顺带可推,庆王世子是钢铁直男一枚。否则,以这哥们的好色程度,不论周淑妃的弟弟还是陕西提督的侄孙,他都不会放过。乃长长一叹。
老仆含笑道:“师父何故犯愁?”
“不是犯愁,是惆怅。”薛蟠伸了个懒腰,“败家子庆二爷的错误告诉我们,掌握重点项目细节的中层管理实在太重要了,绝对不能随便杀。”
次日,去沧州的兄弟快马赶回,欧阳家的事儿已经查明。趁林海在衙门里忙活,徽姨把薛蟠喊了来同听。
欧阳三郎算是真名,因为还没来得及取大名就被后妈卖掉了。
其父乃沧州武将,官居从四品副指挥佥事。这位虽叫三郎,前头两个哥哥皆夭折。生下他没多久母亲病逝,他爹娶了续弦,继母对他视如己出很是疼爱。三郎小时候性子活泼,爱爬墙上树。武将家的小子,这些本来正常。十二岁那年,三郎贪玩,带两个弟弟寻到后院中一处破旧老屋上房揭瓦。瓦揭得太多,三个孩子统统摔了下去。老屋虽然不高,孩子实在太小。他四弟摔残了腿;五弟养好伤依然身子弱,算是断了武将之路;三郎碰巧摔在些旧衣服上,连油皮儿都没擦破。
欧阳将军气得想把他赶出家门。二叔非常疼爱这个侄儿,苦苦哀求兄长放他一条生路。为了替孩子赎罪,二叔如下人一般服侍腿残的四郎。因其害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继母忽然对三郎恶劣起来;二叔少不得恳求劝说。
渐渐的,族中传出谣言,说欧阳二叔跟先头的嫂子私通,三郎乃他俩所生。起初没人当回事,后来越传越真、甚至出现了证据。尽管欧阳将军十分清楚亡妻和兄弟清清白白,他什么都没做。二叔实在没法子在家里呆下去,遂一去不回。两个月后三郎失踪,族中说是被二叔接走的。
忠顺王府的人审问了继母,造谣二叔和先太太之人果然是她。二叔性情耿直,不逼走他就没法子收拾三郎。卖掉三郎之事他父亲后来知道了,并未惩戒继母。然他以为儿子在大户人家当奴仆。
薛蟠轻叹一声。这么看毕得闲那位仆人大叔也许是欧阳二叔。被兄嫂和家族冤枉后独闯江湖,不知怎么到了老毕身边。因家中有同样腿残的侄儿,照顾起老毕来很有经验。
欧阳三郎的祖父与陕西提督欧阳盛自幼.交好。而欧阳二叔连聘了两位未婚妻皆病故,人多说他克妻,直至离家前并未成亲。故此,倘若欧阳盛有心提拔族中子弟,三郎必会排在前端。
听罢回报,徽姨看了薛蟠一眼:“小和尚,你怎么看。”
薛蟠摇摇头:“庆王爷俩缺乏自信。”
“此话怎讲。”
“倘若欧阳十三四岁……那个什么之前,世子偶然路过。看他顺眼,收在身边做书童玩伴,好生教导照顾——欧阳盛麾下兵马大概率会落到他们手里。可他们却只想着控制傀儡般捏死手下,对情感毫无信心。真是白瞎了那么好的运气,遇到欧阳这样的坯子。”
徽姨沉思片刻问道:“欧阳三郎你预备如何安置。”
“不是我如何安置。”薛蟠道,“他如何打算。从目前看他起码会先种个两三年菜、调整情绪。他对古生物学很有兴趣。两三年后小裘的身体大概也好了些,他俩就可以去各种荒山野岭寻找化石了。都挺聪明,说不定能把我国的古生物学研究提前两个世纪。这辈子离欧阳家远远的。忘川河畔彼岸花,花叶永生不相见。”
徽姨点头:“如此也好。”
“如此是最好的。难不成还想跟继母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们给对方的伤害都过于致命、无法原谅。”
“庆王府不见得肯放过他。”
“庆王算老几?”薛蟠打了个响指,“在忠顺王爷跟前绝对被碾压得渣都不剩。”
徽姨哑然失笑。“也罢,就让他安生呆着吧。”
林皖忽然插话道:“欧阳公子倘若杀过人,纵然王管事死了,也必有其他记录。他们只需透露些许消息,仇家便可找上门。”
“说的也是。”薛蟠想了想,“明儿托法静师叔去陪他们一阵子。有个话痨在跟前,便于随时随地搅乱欧阳同学沉思,免得他不由自主回忆过往。等他把心思彻底集中在学术上,很多东西自然而然就顾不上了。”
林皖点头道:“他会爱好古生物,大抵有以沧海桑田冲淡自身经历的心思。”
薛蟠不禁拍案:“对啊!林大哥英明。这是他潜意识里的一种自我保护。不如少种两年菜,直接去找三叶虫海百合得了。”
“少听风就是雨的。”徽姨瞥了他一眼,“谁陪他去?”
“额……”只有信任的人能让欧阳放松。而这世上他信任的人大概只有同游瘦西湖的几位。“哎,小裘同学身体素质稍微不那么差都好办。”要不要把田大力也骗去学古生物?那孩子又活泼又单纯。单纯容易专注,专注合适做学术。薛蟠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偏这会子熊猫会的徐大爷亲自来报,有人在打听周子旦。
说来也巧。薛蟠是昨天吩咐的留意这位。当时徐大爷不得空。因其可能是周淑妃的弟弟,他颇为重视,今天闲下来便扮成路人甲去溜达了一趟。王小四坟前移植了几棵松树,周子旦手捧《中庸》坐在树下读书。徐大爷觉得有趣,立于不远处抱着胳膊瞧。老徐感官灵敏,忽然察觉到异样,扭头见一位老农领着个仆人指指点点。看被发现了,仆人拱了拱手。
徐大爷走到松树旁道:“这位孝子。”周子旦抬头。徐大爷恳切道,“你虽孝心可嘉,然今儿日头愈发大了,这树也小、不大遮阳。日头下看书最容易坏眼睛,你还是搭个棚子的好。令尊大人在天之灵,必不愿意见你为了守孝熬坏身子。”
周子旦有些好笑,随口道:“好。”
徐大爷回头张望道:“再有。此处荒芜,保不齐有强盗歹人。方才那位看你的眼光不善。”
周子旦微惊:“方才那位?”
“方才跟着老农朝这边指的那个仆人,衣裳和姿态都不像是寻常小户人家出来的。”
周子旦登时白了脸。半晌,他咬咬下嘴唇,站起身作了个揖:“多谢先生提醒。”
徐大爷点头:“孝心不在日夜守坟头。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此才是至孝。”拱手而去。
老徐也没真的走,只隐在暗处看这小子能有什么举动。周子旦居然是个行动派。四面环视片刻没见人影,当即烧干净纸钱跑了。他寄住的人家壮劳力都下了地,只留下个老农妇守屋子。周子旦收拾了东西、给了房钱和饭钱、跟老婆子说自己要回一趟老家。进城后,少年人直奔扬州胖达镖局雇下一位身高八尺的保镖,然后才跟镖局的人打听左近可有客栈、安顿下来。
薛蟠听罢直笑——若其姐也有这么精明,贫僧很看好。庆王世子应该是查到资料、惊觉自家原本藏着周淑妃的亲弟弟,才开始找人。掐手指头算算日子,这反应速度搁在后世,纵然他爹是首富也得败干净家产。乃问那镖师本事如何。
徐大爷道:“大镖头也不知道他是谁,派了个老卒子。若是遇上庆王府的护卫,不见得顶事。”
“找借口换个强手。这小子贼精,借口找高明点。他不会再去坟上了吧。”
“就是要去坟上才请的保镖。明天是王管事头七。”
“那就派人黄雀在后,把庆王府的尾巴拍晕。”
“东家真是武夫,就知道下蛮力。”徐大爷笑道,“寻个身材相似之小子把他们引走不好么?”
“徐大哥英明!这个案子就拜托给你了,贫僧得集中心思对付婉太嫔。”
“成。”
下午,婉太嫔再次扮装成虬髯老者来到哥谭客栈。伙计告诉她,她的悬赏有赏金猎人报价了。婉太嫔微喜。一问价钱,才二千两银子,有些担心靠不住。横竖此处也不做多大指望。遂领了个八八六号铁柜的钥匙,取出早已预备好的机关锁锁上铁匣,机关锁钥匙留一把在柜中。
第二天再去,钥匙消失。婉太嫔遂留下一封信。掌柜的亲自打开铁匣,将信送到熊猫会。薛蟠一瞧,目标毫无惊喜,果然是静贵人。乃回信说价钱涨到五万,若有特殊要求还得加。
虽明面上满不在乎,婉太嫔头一回在宫外做绿林生意,心里还是挺好奇的。吃过午饭她便又来了。见对方狮子大开口,不怒反笑:这是行家。当即从怀内掏出一本书,剪下个“可”字放入铁匣。
扬州府衙传出个消息。田大人之前一直说自己的弟媳妇和侄女是被人绑架的,今儿忽然改口、笃定她们逃跑了。高师爷套了套他的话。
原来他弟弟前儿去一家小铺子买点心,偶然跟东家小姐打个照面,惊为天人。那东家是个寡妇,正色道:“我们家虽不富裕,却极正派。我儿自小便学了规矩。先夫在世时曾考中过秀才,临去留下话:孩儿找婆家无需富贵,只绝不为妾。”
田二老爷回家便开始闹他哥哥,说田二太太必是携女私逃无疑,要给她娘家下休书。七出第一条,无子。堂堂正正。田大人不大放心,特意去见了见那位寡妇,回来后大加赞赏。此事遂定了下来。田二老爷今天亲自去了老丈人家送休书,田大人来衙门销案、弟媳妇和侄女都不找了。
高师爷听罢连连摇头,人家的私事也不便评议。
后来听说田二老爷被老丈人和小舅子一顿暴打,特意带去五六个奴才都没护住他。满脸青紫、牙齿被打掉三个。
天上不会掉桃花运。这事儿明摆着,婉太嫔还没放弃既定方向,依然想从田家的太监亲戚处着手。只是又得白白糟蹋个年轻姑娘。
另一头,周子旦替王小四过头七。直捱到日落西山,少年冲坟包一躬到地,头也不回的走了。
有个穿青衣的悄然跟着他进了城,城门口忽然涌出一群闲汉,弄得他好悬跟丢。好在周子旦身边那个高个子挺显眼的,闲汉们走后青衣人很快便重新找到目标。此二人穿城而过,从北门到南门,忽然跳入护城河不见了!
青衣人整个儿懵逼。有位路过的大嫂拉了他一把,道:“大兄弟,你做什么呢?明天日头还会出来,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青衣人啼笑皆非:“大嫂,我没想不开。”
“那你巴巴儿盯着河作甚?”
“额……大嫂我真没事。”
“那就好。”大嫂道,“前几日,就在这儿,一个秀秀气气、穿了身红衣裳的孩子,也是怔了许久,扑通一声就跳下去了!”
青衣人登时打了个冷颤:“那孩子多大?”
“我没亲眼看见。听说有个十七八岁吧,好齐全的模样。衣裳料子极好,八成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灰头土脸的,仿佛跟人打架了……”
青衣人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