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逆贼薛蟠

作者:金子曰

孔二老爷这个案子,线索看上去几乎没有。然小霍世子一句话将目标抛向军营,范围霎时缩小。

三次军饷被劫皆趁夜偷袭,神不知鬼不觉。押送官银的兵卒无人丧命,只伤了几位守夜的哨卫。第一次被劫的兵卒说,他们当日睡得昏昏沉沉、对军饷丢失毫无察觉。第二次第三次的人也都这么说。最开始查案的不过是几名捕头,见此情形都以为是贼寇给兵士们下了迷药。然而使迷药并非官兵的风格;若是劫匪做下如此大案,岂能不杀人灭口?

前些日子,觉海和尚找到了第一次丢军饷的兵士,细问当时情形。原来他们那趟差事急得了不得,星夜兼程的赶路。整日奔波疲倦下来,不睡得昏沉才怪。再说,中了迷药的过失总比毫无警觉来得低些。故此,听到捕头疑心他们被人下药时后,都竭力扮装成那番模样。第二次第三次也都是紧急差事,兵士们照搬前头的说辞。

由此可知,这批劫匪不只是灵通而已,消息源头必然在上头。打劫打得如此干脆利落,唯精兵方能做到。既然没在两国交兵的敌营,平素匪盗的反追踪压力比官兵大得多,而官兵则没有多少对付捕快的经验,被一路查到徽州也情有可原。

徽州多盐商,扬州多徽商。众所周知,盐商乃天下巨富,富到没人会疑心他们的钱为何那么多。事实上,大盐商暗地里都干着些替后台主子洗钱的勾当。觉海疑心那七十万两官银送到徽州便是要洗钱的。

把徽州、扬州和盐商三个名词取交集,可得两个要素:有钱和江南。再叠加上两年前这个时间点,江南最有钱的军官显然是前金陵总兵、后天津总兵王重。偏此人属暴毙,死前朝廷压根儿没来得及抓、更别提审问了。

王总兵在任时,营中兵士许多都被他卖去当苦力使了,少有认真练兵的。故此,觉海跟陶大将军稍加打听,率先疑心了罗老将军父子。事实上,三天前那次他是试探小罗将军的。对方若莫名懵逼,嫌疑就小了很多。可小罗当时的反应明摆着被戳中心事。就算打劫不是他干的,他也必定知道内情。

而王重身后之主正是当今天子。

觉海怀疑,两位罗将军乃王总兵养的官匪头子。七十万两军饷从国库发出、皇帝传信给江南的王总兵、王总兵派罗家父子打劫、运送去徽州洗钱、官银洗成私银后回到王总兵手中、王总兵将之送入天子私库甚至国库。扬州盐商孔二老爷从洗钱的徽州同行处察觉到了端倪,欲报备给锦衣卫镇抚使魏大人。被皇帝这边的什么人察觉,雇佣职业杀手将二人灭口。好巧不巧的,该杀手组织居然是庆王府下属产业。

如此杀手锏,庆王当然不能随便使出来。纵然云清老道姑亲自追查到了跟前,他们愣是不肯透露买凶之人半点线索。

陶啸听罢沉思良久道:“此事未免匪夷所思。不明和尚,你信?”

薛蟠道:“咱们国库是常年空虚的。那三笔兵饷皆发得匆忙,可知朝堂之上曾花不少时间争辩。银钱有限,是修筑皇陵、还是加固黄河长江的堤坝、还是发给百官做官饷、还是赈济水旱两灾。还是,发军中兵饷。兵权一直都在太上皇手里,兵部也为端王系所控制。在每处都需要钱的前提下,今上肯定不愿意优先发兵饷。陶四将军,你说是吧。”这和尚脸对着陶啸,眼睛却看着那个道士。

陶啸道:“依你的意思,罗将军只是劫了兵饷,并非买凶之人。”

薛蟠望天:“四将军,没有这种护短法。什么叫‘只是’劫了兵饷。合着劫兵饷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

“这些都是师父的推测,可有实证么?”

薛蟠沉了脸:“我一个和尚又不是捕快,哪里会做查证那么专业的事。贫僧既然来找四将军,不就是跟您老商议么?不然干嘛不找毕千户去?若直接找上云清仙长,还能顺带把包庇那谁的嫌疑给洗清了。”

道士淡然道:“你纵找上云清也不碍事。没谁怕她。”

“您老是上元正仙,世间哪有您老怕的人。”薛蟠呵呵两声,“陶四将军要证据。从乱麻中找线索不容易,顺着答案倒推容易得很。因陶总兵用得着那爷俩,从大局着眼贫僧才求见的。二位要是不想谈,公事公办岂不便宜?”

陶啸笑了,抱拳道:“师父误会了,末将并无要为难师父之意。是末将没把话说清楚,末将给师父赔个不是。”

“阿弥陀佛。贫僧不敢。”

木施屏风后头,小罗将军正对着薛蟠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感动得险些掉泪。

薛蟠正色道:“镇抚使可不是小官,孔家两条人命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买凶之人必须得查出来。既然你们陶家要护短……烦劳给贫僧一个真相。”乃合十颂佛,起身告辞。

不多时,外头的小渔船上又传来了小曲儿,唱着什么“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渐渐远去。

半晌,陶啸道:“出来吧。”

小罗将军绕过木施,拜倒在他二人跟前。

道士手中拈了三颗棋子玩儿。陶啸长叹:“说吧,怎么回事。”小罗将军面色踌躇。陶啸看着他,“若没有实话,我便没法子对付。”

小罗将军含恨道:“末将是逼不得已。此事家父毫不知情。”

官场如逆流行舟,不进则退。武官也身在官场,故此并无两样。两年前,有消息灵通之人告诉老罗,某将军的侄子看上了他的兵,想谋了去。那人叔父的手下没有闲兵,一年三百六十日,连年节都时常被派出去干活,工钱不知得了多少。

老罗起初并不相信。数日后王总兵无故把他喊去,说了些你年岁已老、还有旧伤、差不多该解甲归田之类的话。

老罗忙说:“末将年岁不老,也并无旧伤。”

王总兵微笑道:“武将嘛,旧伤云云,找找自然会有的。”不再听一言打发他走了。

一长舌亲兵告诉老罗,某将军前些日子给王总兵送来了好几个大箱子,听说里头装的全都是白白胖胖的银锭子。除非老罗也能送来数目不下于那位的贿赂;否则,最多三个月就得解甲归田,小罗将军也会蒙恩回家照料老父。

众所周知,王总兵是个油锅里捞钱的主儿。可罗老将军也是真的没处弄钱。若就这么让他把手下兵士让人,老头哪里舍得。罗家家底都挖出来了,也够不上行贿的零头。遂急得升天入底没有半点法子。

便在此时,小罗将军遇上了个算命的,不收钱替他卜了一卦。此人指点他七天后去金陵城郊某处庙宇。该寺有个斗战胜佛像,最是灵验不过。小罗将军可在酉时正独身前往进香,则烦恼立除。小罗素日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然眼下已到山穷水尽之境,唯死马当活马医。

到了算命先生所说的日子,小罗将军依着时辰走入斗战胜佛殿,手持三炷香。插香入炉,小罗将军望着上头那位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无端泪如雨下。“我父亲兵法精湛、武艺高强、一生爱兵如子,如何会落到如此地步。这天下已无望了么。”

忽听有人脆生生的说:“你父亲怎么了?”小罗将军一愣。移目望去,佛像后头转出个小姑娘,年约十七八岁。身穿朱红色罗衫,眉目清明好不俏丽。姑娘笑眯眯道,“不用看我,我是狐狸。”

小罗将军惊奇不已。既然是个狐妖,他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乃将军中之乱象、王总兵贪财索贿、父亲怕会因出不起贿钱早早解甲归田,一五一十悉数说了。

狐妖听罢思忖道:“世道自古如此。若想保住令尊大人手下兵卒,只怕唯有设法弄钱。”

小罗将军苦笑道:“我们是武夫,只会打仗,哪里会弄钱。”

狐妖笑道:“既会打仗,何愁弄钱?”

小罗将军大喜:“莫非姑娘有法子?”

狐妖嫣然一笑:“有啊,你跟我来。”招招手转身就走。小罗将军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二人离开寺庙走进不远处一座清幽小宅,里头候着三四个美貌丫鬟,捧出美酒佳肴。小罗将军以为这是狐妖的法术,并没在意。狐妖和丫鬟连番劝酒,小罗将军来者不拒。酒入愁肠,不多时便酩酊大醉。次日醒来,他闻见一股幽香,那狐妖正熟睡于枕畔。

狐妖留宿了小罗将军三晚,到第四天早上才告诉他:自己是人。偏这三日,小罗已经连祖宗十八辈都告诉人家了。

幸而狐妖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过是个官宦外室。男人常年不来看她,郁郁无聊,到庙中排解寂寞。

再然后,她男人就忽然领着一群打手闯了进来,抓奸在床。小罗将军双拳难敌四手,被捆了个结实。问出了野汉子的来历,这男人便将他丢上马车,押送到金陵总兵府,质问王总兵。小罗将军羞得只盼着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狐妖的男人和王总兵说了半日小罗听不懂的话,最后给了他一个机会。横竖不过是个外室,男人也没那么在意。假如小罗将军肯帮他和王总兵做件事,非但戴绿帽子的仇他不追究,还能保住罗老将军的兵卒。小罗将军跟狐妖已有肌肤之亲,很是担心她被这男人欺负;再加上算命先生先前所言,并舍不得袍泽兄弟。遂连那件事是什么都没问,直接答应下来。

男人当即亲手给他松绑,王总兵笑容可掬请他坐下,二人皆满口赞誉小罗将军是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待听说他俩要自己去劫朝廷官银,小罗当即想反悔。偏那两位又使了一轮激将法,还告诉他此事竟是替天子办的。小罗将军进退维谷,不得已上了贼船,再也下不来。

之后便如同薛蟠推测的那般,王总兵给了他官银经过的路线,他领人劫下来送去徽州。交割完毕,小罗撤走,银子如何处置不与他相干。至于买凶杀害孔二老爷之事他就更不知道了。

听完经过,陶啸半晌不知说什么好。倒是那个道士先说:“我还以为仙人跳这种招数早已没人使了。”

陶啸道:“见识过的不着道罢了。哄他们这些傻直男还不一哄一个准。”因问道,“那假狐妖住在何处。”

小罗将军道:“早已搬走。”

“无碍,你把地址给我。”陶啸道,“总能查到点子蛛丝马迹。你再做几个画影图形。假狐妖大抵是个粉头,去秦淮河边转悠两圈就能找到。”

小罗将军呆若木鸡。

道士皱眉道:“他不会直至这会子才明白过来吧。”

陶啸道:“术业有专攻。军中之人哪里懂得外头的手段。”

“正经跟外邦打仗,可别被细作给哄骗了去。”

“那还不至于。”

正说着,船舱外走进来另一个渔夫打扮的男人,手里端着个乌木托盘、盘中放着文房四宝,引小罗将军回到木施后头。乃细问他那狐妖什么模样、她男人什么模样、徽州跟他交接官银箱子之人什么模样,悉数绘出画像来。小罗将军记性甚好,连狐妖身上的胎记都记得。

画完了,回到前头拜别,那两人已接着下棋了。小罗将军竟朝道士重重磕了三个头:“末将忠心耿耿,求仙长庇护。”

道士拿着棋子一面思忖一面“嗯”了一声。小罗将军如得了大赦一般。

一时他搭小渔船离去,隔壁靠过来另一艘小渔船,薛蟠和觉海重新回到大渔船上。方才做画影图形的便是十三,给两个和尚讲述经过。

薛蟠直龇牙:“这么多套路,躲不过很正常。”又笑道:“哎,陶四舅,咱们方才那出戏不是跟王总兵和狐妖的男人是同一招么?同一个坑里摔两次啊他。”

陶啸拍手:“可不是么。”

“这就是贫僧说的,招不在老、管用就好。”

遂取画像来看。觉海当场认出那个徽州接应之人也是个盐商,姓赵行六、人称赵六爷。陶啸看他神情复杂,问可有故事。

觉海道:“此人是孔二老爷好友。前阵子孔三老爷没了,孔县丞又正赶上镇江乳母那事儿、他们县令老爷也死了。一面是差事一面是丧事,焦头烂额。也是赵六爷竭力照看孔家,齐全熨帖。”

众人默然会子,忠顺王爷道:“各为其主无可奈何。两年前却是孔二通风报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