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世子疑心老黑曾经徇私帮解忧杀人,勃然大怒。老黑竭力争辩。
才说几句话,那儒生哂笑道:“大老爷是什么性情您自己清楚,素日可您可没这么多话。”
老黑不搭理他,只管向庆王世子指天起誓。世子砸了手中茶盅子,暴跳如雷:“只因你一己之私,坏我大事!留你何用!”喝令拖下去砍了。
老黑懵了。儒生忙劝道:“世子不可。此人虽偶有私心,终究用处极大。”
在一旁围观的薛先生忽然说:“世子,大老爷委实略有点子私心,然未敢太过。晚生方才一直查看其神色。起初确实讶异,并非作伪。后续方起了别的心思。”
“什么心思。”
薛先生微笑道:“晚生早先低估了大老爷。他假扮出心虚的模样来,有意弄出误会,让世子疑他又没证据。如此便不会再去寻解忧,解忧遂能安生。”
方才那儒生道:“大老爷这是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保解忧公子安生?”
“当然不是。”薛先生道,“主子还得用他呢,没有证据自然不会把他如何。四老爷才刚死了没多久,留下的账目乱成一团。世子岂能不顾前车之鉴?大老爷非但死不了,差事还得照常办理。”庆王世子面黑如铁。
儒生摇头道:“且不论事儿已经过去两年,再难有证据。解忧别有大用,大老爷是知道的。纵然那差事非解忧所做,主子岂能不再寻他?”
庆王世子冷笑道:“薛先生可还有话说?”薛先生哑然。世子脸儿一沉,“阶前砍了。”
二位先生齐声喊:“世子不可!”“刀下留人!”
老黑仿佛还懵着,没吱声。世子挥挥手,两名护卫上前欲抓老黑。老黑跪在地下,望着主子双眼淌下泪来。乃咚咚咚磕了三个重头,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二位先生再齐声喊:“世子刀下留人!”“世子三思!”
眼看老黑已出去了,庆王世子吃了口茶,悠悠的说:“急什么,我不过吓唬吓唬他,过会子就带回来。”
先生们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他是皇祖母的人,我还不能随便杀呢。”
“世子英明。”薛先生拱手道,“差不多该推回来了吧,万一两位兄弟误会……”
庆王世子又吃茶:“再等会子。他们知道我的意思。”
二位先生了然,一齐笑出了声。
俗话说,夜长梦多。
老黑押已在前院。两个护卫得了主子暗示,煞有介事的又是把他捆上、又是说风凉话、又是感慨像他这样的人物儿竟也有挨刀的一日。老黑恍然无措。
说时迟那时快,忽闻风声响起,飞蝗石如雨点般打了过来。两名护卫拨开这块没拨开那块,着了好几下。六条人影飞扑而下,乃是六个蒙面黑衣夜行人。四个二打一的对付庆王府护卫,剩下两个极顺溜取出□□袋、将老黑从头套住。老黑被捆得很结实,硬生生落入其手。打架的四位武艺皆不在护卫之下,护卫们难以招架,遑论护住老黑。
廊下几个人高呼“刺客!”“保护世子!”涌入屋中,没半根人毛支援。眨眼老黑已背在一个人背上,与套麻袋的伙伴飞奔向墙边。背人的先爬上墙头,伙伴在旁掩护。二人翻出去后,四个打架的闪电般离开。这会子方有人从里屋蹿出,与两名护卫同时翻墙去追。
夜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巷角,马蹄马嘶声骤起,再追已追不上了。
老黑被裹在麻袋中捆于马上。跑了许久,马儿渐渐慢下来,终于停步。
耳听有人带着笑意大声道:“这趟极其顺利,可谓马到成功。诸位,多谢了,回头贫僧单请每位吃饭。如我先头所言,没事就不要吭声了。反正大家的来历各不相同,不用知道谁是谁。万一耳熟岂不尴尬?下回若有好生意依然是这样。贫僧挨个儿去请,夜行衣和马都由贫僧配备,兵刃大家自备,暗器不可有特殊记号、最好是鹅卵石……额,最好是飞蝗石,上头不能雕图写字。银票子明儿中午之前会分别送到商议好的地点,记得去取。放心,只多不少。希望大家不要互相打听你得了多少钱、他得了多少钱,道上是很忌讳的。好了,烦请三爷留下陪贫僧取东西,诸位就此别过吧。”
这个声音,老黑极其耳熟:正是天上人间的东家薛蟠。又听见左近有人动作的风声,但没人说话。随即感觉到许多人离开。
薛蟠吹了声口哨,走到捆着老黑的马旁开始解开麻袋,口里说:“哈哈哈黑施主,你也有今天。现在知道你那主子是个什么玩意了吧。”
不一会子,老黑从麻袋里放了出来。此处是一家不小的铺子门口。虽说铺子早已打烊,门口依然悬两只极亮的大羊角灯笼,可看见其招牌上写着“澄心堂”三个字。四面环顾,马儿有七匹,黑衣人却只有两个。其中一位已摘掉黑巾子、正是薛蟠,另一位默然靠着门板而立。
薛蟠伸手在老黑面前挥了挥:“你先缓缓吧。”乃抓起缰绳往门口的系马桩上拴马。栓完后走向铺子门口,轻轻敲了四下,略停片刻再敲四下。
几乎是瞬间便听见里头有个女人喊:“来啦来啦~~真是的,要不来三五日没有生意,要来一晚上好几个。”
薛蟠哼道:“罢了,老板娘,少说便宜话。你们这无本万利的生意,不知富得流了几斤油,还好意思抱怨。”
“哎呦呦~~”里头的老板娘打开了门,“客官这话说的。我当家的纯粹靠手艺吃饭……哎?四当家是你啊。”
“不是吧!”薛蟠委屈道,“贫僧这样的老主顾,你都没听出声音。”
“那么多客人,多半是男人,我哪里记得住。”老板娘娇嗔着探出半个身子打量一眼,“阿宝你这个拉皮条的,又组团了吧。”
“喂喂,不会说话别乱说话!这叫拉皮条吗?这叫团队招募。”薛蟠哼道,“你绝对是故意的。”
“奴家不会说话,给师父陪不是。”老板娘翩然行了个万福,乃引三人进去。
这是个卖文房四宝的铺子。穿过铺面到后院,有个白白胖胖的男人坐在书房吃茶。薛蟠笑打招呼:“朱东家好。”
那朱东家“嗯”了一声。“多谢阿宝师父时常照顾小店生意。今儿买什么?”
薛蟠伸手将老黑拉到近前:“他。全套身份。应该是北方人。是把老黑。”
老黑也不问情形,只答“是。”
朱东家问道:“年龄?爱怎么定随你高兴。若方便,用真的年龄生辰最好。假的你过两年便记不住了。”
老黑默然。薛蟠道:“你看着办吧。”
朱东家打量老黑片刻道:“我已有底。既如此我就不多问了,诸事皆我看着办。”
“行,朱东家最专业不过。账单依然月结。”
“好。价钱照旧。”
薛蟠跟他相对抱拳,领着老黑和“三爷”离去。重新回到铺子门口,老板娘手脚麻利关了门。
薛蟠这才解释:“今儿听我们老鸨子说你没去,贫僧遂猜出了什么事。庆王世子杀人很随意。那个王小四,说砍头就砍头了。有心去看看吧,双拳难敌死手。贫僧遂紧急拉起了个团队。没想到配合如此默契,分毫看不出咱们是临时聚集的。”乃回头道,“三爷,愿不愿意让老黑看看你是谁?”
那“三爷”毫不犹豫拉下脸上的黑巾子。此人便是陪着陶啸家小师叔郭良志从胶州来的索三。
薛蟠微笑道:“老黑,你可认得他?”
老黑端详着“三爷”的脸道:“不认得。”
薛蟠道:“这位的真名贫僧也不知道。不过不要紧,名字只是个代号。他如今使的名字叫索三,本为德太妃心腹太监索公公的护卫。”老黑脸色一变。薛蟠耸肩,“你们现在应该知道了,索公公乃婉太嫔或者说已经死翘翘的李太后派在德太妃跟前的细作。然后去年索公公不明不白死了,婉太嫔和她手下对尸身极其不尊重。索三爷本来便只跟着索公公的。既是恩公已死,他便携带骨灰扬长而去。”
老黑神情复杂,朝索三望去;索三也神情复杂。
“贫僧特意烦劳索三爷留下,便是因为你们俩其实真的很像。没想到你们这样的人有这么多。”顿了顿,薛蟠正色道,“老黑,今儿是庆王世子要杀你、贫僧从刀口把你救下来了。所以,你欠庆王府的那条命已经还清。”他手指铺子,“这位朱东家,不知是不是真的姓朱,横竖‘朱停’这个名字必须是假名。然他做出来的假路引子假书信假印章假的种种,非但比真的还真,而且齐全。大约半个月左右就能做好。你这会子肯定穷的紧,账贫僧会结,不算人情。贫僧也不管你要去哪里,横竖半个月之后你自己来取身份。你是不是想问贫僧欧阳在哪儿。”
老黑迟疑片刻:“是。”
“贫僧最后一次告诉你,他是自己走的。就算将来会给贫僧送菜,也不知道是哪天。黑施主请自便。”
老黑问道:“师父为何救我。”
“为了气死庆王世子。”
“我的命算不得什么。”
“这事儿,要紧的不是你的命,而是他的权威。”薛蟠贼兮兮笑道,“一个世子但凡没有了权威,就很容易心态失衡。一失衡他就难免做些非常不理智的事。贫僧拭目以待。”又说,“人和人之间需要有联系。你看索三爷——”
索三脸上毫无情绪。
“虽然他依然是这张死鱼脸,但他至少和两个人有了比较亲密的联系。”郭良志和他儿子。“这两个人会影响索三的喜怒哀乐,索三也会影响他们的。比如那天,依然是这张死鱼脸,小崽子就能看出三爷不高兴、很是担忧。师徒俩感情多好。”
索三道:“他不是我徒弟。”
薛蟠耸肩:“行行行,你说不是就不是。虽然孩子敬重你远胜过敬重西宾先生,虽然你教他教得认认真真。哎老黑,这家伙像不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你?”
老黑默然。
“行了,就这样吧。”薛蟠拍拍手,解下七匹马,“二位请便。”乃一个人赶着马儿要走。
老黑忽然问道:“师父如何知道我们世子的住处。”
薛蟠嘿嘿两声:“他今儿去了贫僧旗下的一处饭馆,然后就被贫僧打发小伙计一路尾随。”当然不是。庆王世子的驻扎地从两个月前薛先生来薛府那回,便已经被查出来了。毕竟金陵是薛家的主场。
其实今天这六个人,还真不是去绿林中抓的。打架的分别是十三、索三、法静和陶啸,套麻袋的另一位是郭良志。所以事实上就是忠顺王府的人和忠顺王府的亲戚,外加两个和尚。和大伙儿全程不说话,见面时已经穿好了薛蟠给的夜行衣。除了特别熟悉的几位,他们也不清楚同伙是谁。
薛蟠方才一阵咋呼,老黑竟以为这是群绿林人……贼寇们武艺如此之高、联络如此方便?人数还多。再有,世子出行,居然被薛家的小伙计跟踪找到了住处。
次日一早,庆王世子住处的门缝里发现一封信,信没封口、信封上什么都没写。门子忙送到里头。薛先生接到,取出来瞧,大惊。
信是老黑的字。他将昨晚上如何被不明和尚雇一群绿林人救走、如何定制假身份路引子的经过悉数写得清楚。幸而这货还有点子良心,没交代朱东家和铺子所在。索三之事却告诉了。最末警示留神跟踪的小伙计。老黑猜度着,因为小伙计真是个伙计,也不会武艺,眼神也不锋利,只怕护卫们将他当做寻常路过的了。薛蟠那句“难免做些不理智的事”他没拉下。
薛先生看罢嘴角微微挑了挑。乃面沉似水,将书信交给主子。
庆王世子脸上甭提多精彩。想了半日,他道:“如此说来,不明和尚也不知其下落。”
薛先生道:“依晚生看,不明师父对谁都这样。解忧也好、索三也罢,还有大老爷。他只管把人救下,后头便是每个人自己的造化了。如此更好,那些人悉数不曾投靠他。不然,实在难以对付。半个月之后大老爷得去取假身份的文书路引子,只需知道那家铺子的下落——”
庆王世子点头:“你去办,务必让他知道昨晚上我是吓唬他的。”
“遵命。”韩先生道,“晚生先去趟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