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仵作看出杖一百的伙计身上伤势不重。既然马知府没做暗示、而行刑之人手下留情,要么自己得了好处、要么有人吩咐他们。
这类事儿贾琏刚上任时也遇上过。王海棠悄声跟马知府嘀咕了一阵子。满屋子人盯着他俩。看知府老爷嘴角微翘点点头,内里想什么的都有。马尞乃道:“此事咱们回衙处置。”遂仔细查看罢现场,留下一位等带狗追踪的兄弟回来,其余回返府衙。
马尞端坐堂前,今晚吃酒的同僚们半个都没敢开溜、悉数回来了。马尞悠然说了案情,将“伤得不重”混在里头。两个行刑的衙役登时面色灰白。
王海棠笑眯眯问道:“各位同僚,有谁不会认字写字的么?”
大伙儿一愣。高师爷忙说:“文吏都会写字。”
“不止文吏。”王海棠道,“在衙门里做事,每位都应当会认字写字。”
高师爷道:“常使的字多半认得几个。”
“那如何够使?”王海棠拱手道:“大人,如此说来,最先得在衙门里开扫盲班。”
马尞点头:“既这么着,烦劳王师爷明日下午之前统计下咱们衙门有多少人不认得字,从明晚开始上扫盲班。”
王海棠耸肩:“又得开始加晚班了。”
马尞含笑拱手:“辛苦王师爷。”
“不用等到明儿。人都在呢。”王海棠招招手,“同僚们,凡不认得字的,都跟我到隔壁来做个登记。”
一位衙役茫然问道:“大人、王师爷,这是要做什么?”
“大人方才不是说了?从明晚开始,我教各位读书写字。因此事要紧,烦劳大家辛苦些、下些工夫。”
高师爷皱眉,向马尞低声道:“马大人,衙门里头用不着都会写字。”
马尞也低声道:“高师爷,你之前没见过全员认字的衙门,故此不知道那种衙门运转有多快速高效。事儿半起来容易太多太多太多。松江府贾大人那块儿,一个人能当别处三个人使。凡事皆逼着他们写字记录,如此既不会糊涂记错、也不会传话传错。把三字经千字文认完,大抵够使了。又不是读四书五经考科举。”
“那也用不着人人都学。”
“用得着。”马尞恳切道,“您老只管等着,每位都用得着。真用得着。”
高师爷依然争辩。他俩抬杠的工夫,衙役捕头们已经欢天喜地簇拥着王师爷出去了。其余众人面面相觑。有两位忍不住走近跟前打探缘故。马尞今儿心情极好,跟他们慢条斯理解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就是这么个性子。
隔壁屋子,王海棠轻车熟路画好表格,填写衙役们的姓名、年龄、籍贯、职业等等。因笑道:“这不过是个粗略登记。来日你们读完了扫盲班,还有正经的个人资料要填写呢。”
有位衙役问道:“王师爷,扫盲是何意?”
“乃扫除文盲之意。不会读不会写,与睁眼瞎何异?故称文盲。”
另一位说:“师爷,念完了你的书,我们可是能去考秀才了?”
“不能。”王海棠道,“然你们可以回家教给孩子。”
众人拍手:“很是!省略读私塾了。”“师爷,我们不扣钱吧。”“扣钱也划算。请先生多少钱?咱们每月才得几个钱?”
“你们扫盲本是为了做事,不算加班已不错了,岂能扣钱?”
“哄——”衙役们欢呼雀跃。
偏这会子,人群中冒出个怪声:“王师爷,你一个女人来做师爷,不怕人家笑话?”
王海棠诧然:“笑话谁?我?”
那位还想说话。没来得及张口,旁人群起而攻之、险些让唾沫星子给淹死,再不敢吭声。
可巧隔壁大堂之上,亦有位文吏忧心忡忡提起,使位女师爷可会招惹闲话。马尞道:“这位是松江府顾师爷的太太。顾师爷说,既为闲话,可知说的人很闲。旁人皆忙碌而他独闲,可知他无能。无能者理会他作甚?”另一文吏抚掌叫好,面带讥诮瞥了高师爷一眼。
王海棠一壁与衙役捕头们闲聊,一壁将人员登记得差不多了。因问还有没登记的没。问了三遍道:“既没有了,我就把人数定下了。”
两个人同时喊:“我!”只见今儿上午那两位给伙计行刑的衙役挤了进来。
王海棠微笑道:“别紧张,无事。今儿只做个登记。你们那事儿回头再议。若实在有难处,等学会了写字可以写给我。”二人一愣。王海棠接着说,“有些话当面说也许不大方便,写在纸上便容易得多。大人本想等过几日熟络些再安排大伙儿读书的事,谁知继任第一天已用得着,故此提前安排了。”乃看着一位胖子,“大哥贵姓?”
那人怔怔的说:“我也姓王。”
“嗯。老哥你好。名字?”
待登完他们俩,王海棠再问可还有。一位班头道:“今儿我们班有个请教的,明儿便来。”
“好,横竖明晚才上课。还有外头值夜的。”王海棠浏览几眼表格。“那件事,要是哪位大哥大叔有话想说,只管来找我。咱们马大人的性子,早早说了、不给他添麻烦,便无事。纵然不说,他也能查出来。那还不如说呢。”
行刑的两位撩起眼齐刷刷看班头,王海棠瞧着班头满面戏谑。班头叹气:“我后来才听说王师爷明察秋毫。早知道必不敢在师爷跟前弄事。”
“相关的就你们三位?”
“是。”
王海棠点头:“烦劳三位大哥先留一留,其余诸位避个嫌可好?”
她都已经是大伙儿的准先生了,谁还会说不好?齐声答应鱼贯而出,还有几位帮着门口做护卫。
事儿其实极简单。上午那位人犯伺机给班头塞了一卷银票子。因数目够大,班头便示意两位行刑的兄弟下手轻些。
王海棠正色道:“没人不爱钱。我也知道,这种钱各家衙门都得。然咱们不能得。因扬州怕是举国最特别之处,每位叫得上号的主儿背后都有大主子。就如今儿这般,那伙计好端端的如何就死了?还不定让人玩出多少花招来。具体咱们回头再说。想赚钱,有的是正经法子。三位大哥放心,跟着马大人穷不了。过些日子,咱们衙门还要立职员子弟学校呢。”
班头一愣:“什么学校。”
王海棠收起手边的东西随口道:“松江知府衙门有个职员子弟学校,和大户人家的族学类似,请先生专门教导同僚子弟。如此大家就不用自己费心替孩子请西席了。马大人前些日子在松江参观学习,觉得那学校甚好,已决意在咱们扬州也立一个。”
三人惊喜大喊“当真?”齐声感激马大人,又忙不迭跑去门外告诉旁人。
话儿瞬间传到隔壁大堂。几位家境平平的文吏闻听,急得连礼数都顾不得了,求问大人此事可真。
马尞道:“自然是真。各家的孩子进度不同。有不认得字的、也有已经启蒙的。届时王师爷会择不同的先生来教导。若学得好,延请名师亦不难。”文吏和小官们互视几眼尤不敢信,马尞又说,“贾琏那厮说,他正在从长安挖一位大儒过松江去。且看他挖谁。若当真是位人物儿,咱们扬州岂能输给他?必请位名声更大的。”
众人一听,小马知府这是想跟小贾知府比斗啊!甚好甚好。他俩一个荣国府嫡孙一个治国府嫡孙,全都是白玉为床金做马,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咱们孩子可趁机弄得名师。神仙保佑二位爷们斗得更猛烈些!遂七嘴八舌扯开。有拍马屁的、有打趣贾琏的、有激将的,好不热闹。
待高师爷明白过来,小马知府已将整个衙门的人心悉数收割走了。然他竟没法判断马大人是真的早已决定如此,还是为了让行刑的两位说实话使的计策——吴大人才刚登船离去,今日才是马尞正经接手扬州知府的第一天。且出主意的王师爷本为吴大人.妻妹。贾琏是吴大人教出来的徒弟,王师爷的丈夫也是吴大人推荐给他的连襟,怎么看都有点儿后院起火。
一时王海棠也过来了。众人看受贿的三位面有愧色,都猜到怎么回事。王海棠因拍了两下手:“说起来,大家来个头脑风暴吧。杀害伙计的凶手会是什么人,咱们群策群力做个推测。”
班头立时道:“依我看,是那个大管事派人做的。他们这种人身边都有个把武艺高强的打手。”
“为何是他?”
行刑的王衙役道:“懂行之人,其实瞧得出刑杖打得如何。那大管事离开之前,来回瞧了两个人犯数眼,大抵心中有数。因觉得自家被薄了面子,想找场子。他们阉人最不肯吃亏的。”
马尞王海棠互视一眼:他俩都没看出那个大管事是太监,合着人家衙役竟能看出来。马尞道:“既如此,明儿喊他来见本官。”
高师爷终于捞到台词了,苦笑道:“他自持是老圣人的人,不见得肯来。”
“这么横么?”马尞愁道,“王师爷,明徽郡主是答应了借个有本事的护卫给我吧。”
“大人记错了。”王海棠道,“是你想跟郡主娘娘借人,她说不方便、回头举荐个人给你。”
马尞随口道:“这都好几天了,还没见到人。明儿我过去催催。”
高师爷眉头皱起:是了,他和吴大人不同,他可以直去林家寻郡主帮忙。
又听王海棠道:“大人是想,大管事若拿大就抓来?”
“当然。王师爷以为?”
“走狗的走狗,无碍。”
高师爷惊呼:“万万不可!咱们连证据都没有。”
有个文吏捋着胡须道:“若能探听到他们那打手的名姓便好。”
正说着,带灵犬的捕快回来了一位。狗儿追着气味寻到离伙计家两条街远的某处废宅,屋内丢着一大堆衣裳斗笠,可能是凶手留下的。这大叔笑道:“虽说后头已经闻不着气味,那块儿却常年没人居住。”
王海棠击掌:“有脚印和别的痕迹。”
“正是。”
大伙儿今晚半分不困,摩拳擦掌的嚷嚷这就去查探。遂举起火把再次出发,高师爷也跟着去。
另一位捕快还领着另一头灵犬在那边守着呢。到了地方才刚进前院,登时有位姓周的捕头大笑:“这人就是凶手。”他指着青石板上一朵木芙蓉花儿,显见被人踩了一脚。此宅空弃多年,院中种植的花木野蛮生长,满地落花残叶。“他穿着千层底,且脚步轻,伙计家又干净,故此没留下脚印。然床前青砖上沾了点子花粉。”
马尞大喜:“原来如此。周捕头好眼力!”
正说着,留守的捕快和狗从里头迎了出来。众人一看,凶手留下的物件里头居然就有双千层底的布鞋!且右脚踩着花粉。此处痕迹就多了。除去衣物斗笠,还有手印和几根头发。
王海棠仔细查看脚印,人家问她看什么。她道:“依着步伐大小和脚长,大致可推断人长了多高。凶手约莫有个七尺多。”
周捕头想了会子,击掌道:“可不是么?个子高的步伐大、个子矮的步伐小。王师爷从何处想来。”
王海棠笑道:“这个倒不是我想的。金陵薛家的二爷小时候闲得无聊,领着姐妹们做实验,列出了数据。后来每每查验,无不正确。回头我贴在培训教室里,大伙儿若感兴趣自己抄去。不会写字的便只能加紧学了。”
“原来王师爷是为了让我们好生认字,王师爷实乃良师益友。”“我等有王师爷在,三生有幸。”捕快们一阵马屁不要钱的往上堆。
周捕头道:“既是狗儿能寻到此处,可知凶手身上并不曾故意藏些防狗的东西。他新换的衣裳里头有熏香,大抵要去会相好。”
王海棠接着说:“外头没有马蹄印,他是走来的。他相好住得不远。”
“这左近可巧有处暗窑子,还不小。”二人互视而笑。
一位捕快在窗外喊:“这儿有大串脚印,是靴子。”
周捕头拍手:“妥了!”
乃直奔那暗窑子,将里头的嫖客统统轰起来。身高七尺到八尺的居然有六个,其中壮汉四个、穿靴子的有两个。然这两双靴子都和废宅中的脚印不符。周捕头乃让他们四人悉数按下手印。拿回去一比,果然有一位对上了。那男人见事不好拔腿想跑,哪里跑得了?捕头们一拥而上抓了个稳稳当当。
此时距案发还不到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