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本是江南极舒服的日子,称作小阳春。秋高气爽、云淡风轻,游玩之人不在少数。薛家两兄弟撺掇了好几回,毕得闲终于休沐个半天。仆人大叔推着他上郊外看看风景,顺带剪了些野菊花回去做菜品点心。
下午,仆人大叔忙活一个多时辰,做出许多水晶菊花糕来。前儿薛蝌嚷嚷着,外头的菊花糕太腻、他们家的不香甜。仆人大叔做糕点颇有两把刷子。叮嘱旁人几句,跟毕得闲打个招呼,给薛蝌送菊花糕去了。
刚进薛家,门房里坐着法静和尚跟门子打扑克,看见他便说:“阿弥陀佛,施主可来了。贫僧等了你半日。”
仆人大叔笑道:“莫非法静师父知道我要来送糕?”
“猜着了。这么多,也不怕把薛蝌撑死。”法静站起身,“施主自己告诉薛蝌你会做菊花糕的,今儿送菜的说你们郊游去了。依着施主的性子,昨儿肯定已经将别的材料预备好。大略推算下做糕的时间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今儿这些糕没薛蝌的份……要不还是给他留两块。”
打扑克是娱乐活动,通常顺带吃点心。法静遂将两个点心盘子合并,从仆人大叔手里拿下一只食盒打开,取两块糕搁在空盘子里。乃随手招来个小子:“送去实验室给小蝌蚪。”重新盖好食盒自己提着。“贫僧正要去看剑云和大力小哥俩。施主可愿意陪贫僧一道去?”
柳剑云养着牛犊的孪生姐姐,田大力时常带着牛犊玩儿。仆人大叔岂能不知这些糕要带给谁?霎时眼圈通红。那头法静快步走出门房,仆人大叔赶忙跟上。马车已预备妥了,二人各拎一只食盒坐上去,从薛家西角门颠簸而出。
车厢中沉默许久,法静道:“施主,你们叔侄俩都是靠谱的,贫僧就不多言了。今儿只能略见一见,莫露出痕迹来。庆王府和元清道长还在找他呢。”
仆人大叔眼中直掉泪:“我明白。”
“欧阳施主极聪明,能落叶知秋。那事儿半个字莫让他知道。”
仆人大叔怔了怔,眼睛蓦然睁大。他明白了。两年前那桩案子,就是他侄儿做的。不明和尚哄了这个骗那个,哄骗得条理分明,皆是在遮掩。许久哽咽道:“大恩不言谢。”法静颂了声佛。
一时马车停下。掀开车帘子,望见不远处有片菜地。一条小花狗撒欢儿乱串,地里的菜惨不忍睹。丝瓜架还是绿的,零星点着几片黄叶。下头的竹椅子上坐了个年轻人,手握炭笔架着画板在画画。仆人大叔双泪犹如断线之珠,踉跄着下了马车,一步步朝丝瓜架走去。
驾车的车夫这会子才摘下斗笠蹿回车上,嘀咕道:“贫僧至于这么没存在感么。”顺手掀开食盒盖字,取了块菊花糕搁在嘴里。车夫正是薛蟠,这事儿他们不敢让旁人做。
仆人大叔走到丝瓜架底下。欧阳三郎正在画素描,聚精会神并未回头。好一会子才察觉到身后来了人,他随口道:“烦劳师父稍等片刻,快画完了。”仆人大叔静静的看他画。半晌,欧阳三郎完成作业,放下炭笔回头微笑道,“师父今儿倒不说话……”一语未了,人已定住了。
仆人大叔上前半步,弯腰连竹椅背一道将侄儿抱住,放声大哭:“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马车内,薛蟠扭头不忍看,法静和尚阖目诵经。
呆了小半个时辰,仆人大叔回到马车上取菊花糕。看薛蟠也在,劈头就问:“给牛犊儿的多宝阁呢?”
“啊?”薛蟠摸摸鼻子,“那话是骗小孩的,还真给它呀。”仆人大叔一叠声的喊给它。薛蟠只得答应改明儿送个过来,口里嘀咕,“素来只听说猫爬架,哪有狗爬架的。”
与此同时,扬州哥谭客栈,有个三十来岁的村妇怯生生走进来。伙计上前笑脸相迎。
村妇懦懦的说:“大兄弟,我……我打听下。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什么铁柜子?”
伙计道:“有,交换消息使的。大姐是想订个柜子,还是已经有了钥匙?”
村妇道:“我家大伯子给了把钥匙,让来你们这儿开铁柜。”
“那妥了。大姐跟我来。”
伙计领着她来到安置的铁柜的屋子,问道:“你认字不?”
村妇摇摇头,好奇张:“这么多!一模一样。”
“我们的柜子都有编号。大姐若不认得字,钥匙给我瞧瞧,我告诉你能开哪个柜子。”
村妇忙从怀中掏出个荷包,荷包里藏着把钥匙。伙计依着编号找到柜子指给她,趁她琢磨怎么开时飞快避出去。村妇打开柜子,在里头搁了一张纸条,又重新锁好。乃依然怯生生的离去。
她前脚刚走,伙计一溜烟似的跑去后头的资料室,翻出一叠画像来。村妇的画像赫然就在其中。她便是早几日行刺扬州知府马尞的哑巴仆妇。哥谭客栈当然有备用钥匙。伙计戴着手套取出纸条,见上头写着八个字:求见一面,有事相商。
伙计随即取块小黑板写上三个数字,正是村妇使的铁柜编号。乃将这小黑板挂在外头,走过路过之人不用进门便可看见。
天色昏黑,有个戴斗笠的虬髯大汉从铁柜中取出村妇的纸条。看罢,寻伙计借文房四宝,在纸条反面写了几句话,原物放回。
第二天村妇又来了。轻车熟路打开铁柜,将纸条收入怀中。
下午,一位穿绫罗戴纱帽的少奶奶款款的走进哥谭客栈。伙计们个个眼力惊人,纵然她不是重点盯防对象也能被认出来——正是那村妇。少奶奶低沉着嗓子说与人约了相会,递给伙计一张笺子。伙计看罢,躬身领她来到后头。
客栈有个小花园子,园中池子不大、养着十来尾锦鲤。池旁有太湖石堆砌的假山,缠满青翠藤蔓、浑不似秋天,顶上立了个六角亭。少奶奶扶着伙计摇摇晃晃爬上亭子,坐在里头等着。过了两炷香的工夫,昨儿那虬髯大汉大步流星赶到。乃摘下斗笠露出脸,正是老黑。少奶奶也除去纱帽朝他躬身下拜。
老黑摆摆手:“这几日如何。”
少奶奶苦笑:“世子性子莫名急躁了许多。”
“他岁数终究小,经历的事儿也少,对付不过来。”老黑道,“你们劝着些。”
“我们那里是劝诫之人。大老爷,你不在,那个姓齐的王八羔子成日作威作福,兄弟们实在难撑。我今日求见,便是想跟大老爷打听打听,你是怎么藏着的。”
老黑端详了她几眼:“你也想?”少奶奶点头。老黑怔了半晌,轻叹一声。“藏着其实容易的紧。只记着‘寻常’二字即可。混迹在市井百姓当中,谁都查不着。”
“我想跟着大老爷。”
“我那儿不方便。”老黑道,“你随意去哪个小铺子打杂,或是往松江府去,都便宜。”
“跟着大老爷,能安全些。”
老黑又叹:“早先咱们都是笼中鸟井底蛙,不知道外头天高地远。你只放心。依着你的本事,但凡想藏着便无碍。他们找不着你的。他们没那个本事。”
少奶奶看了他两眼:“大老爷当真不带着我?”
“才说了不方便。”
少奶奶微微一笑:“不带着就不带着吧。大老爷自己保重。”说着站起身。
老黑也站起身,向她拱了拱手。少奶奶只盈盈立着,不说话也不动弹。老黑等了半日:“还有事么?”少奶奶依然没反应。老黑道,“若没事我先走了。”转身要走。
少奶奶急了:“且慢!”
老黑转回头,看她眼光飞快朝四下里扫了一溜,恍然:“你今儿是下了个钩子,其实安排了人来困我。”少奶奶一僵。老黑不觉好笑,“也不问问这儿什么地方。世子吃了好几回亏,还是学不乖。”乃正色道,“此处乃扬州绿林最大的码头之一。所谓码头,便是船只停靠之处。既要船只停靠,自然得安全。在码头上打劫,且不论管码头之人,别的船上那么些渔夫岂能袖手旁观?今儿他们放任你们进来抓我,明儿仇家抓他们、他们岂非也孤立无援?莫要小瞧草莽之辈。”说罢,甩袖子大步流星离去。
少奶奶急得跌足,围着亭子转悠几圈,下头半个人影都不见。快步滑下假山,依然瞧不见帮手。乃朝花园月洞门小跑而出,愣了。六七个自己人都聚在不远处,跟前围了十来个手持兵刃的护院、男女老少都有。
两个伙计抱着胳膊立在圈外,当中一个趾高气昂的数落:“到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闭着眼睛瞎闯。今儿要是让你们插了队,明儿你们议事、人家也插队,你们还能安生说话么?”
另一个看见了少奶奶,忙不迭上前行礼:“客官,你们谈完啦?”
少奶奶道:“完了。这是怎么回事?”
伙计道:“几个不懂规矩的,从先头就想插.你们的队。你朋友昨儿便已包下半个时辰的花园子,岂能让他们进去混搅和?对不起谁也得对得起钱啊您说是吧。既然你们完事了,哎哎~~”他回头嚷嚷,“可以放进去了。”
少奶奶想了想:“是了,里头半根人毛都没有。我说呢,合着是被他包下了。”
“正是。”
“我还当他只是随便约我到亭子里坐坐,旁人能在下头观花赏鱼呢。”
“哎呦客官您不知道。我们客栈小,花园就这么绿豆大地方,只那个亭子方便商议要紧事。包下那个亭子、就是包下花园子。这块儿客人杂,三教九流什么来历都有。光看脸,我们也分辨不出是情人私会还是仇家谈判。万一观花赏鱼之人里头有你们俩给对方下的埋伏,小店的招牌可就得砸。今后谁还肯花钱来买安静地方说话?”
“原来如此。”少奶奶笑得春风拂面。
说话间旁围拢的之人已散开。庆王府的打手头目上下打量一个五十多岁身材矮墩的护院,慢慢点头:“我记下你了。”声带战意。
那护院茫然不解:“客官记下我作甚?”
打手头目道:“你本事好生高强。”
护院憨憨的笑了:“多谢。下回客官再来住店,若需要保镖,可以喊上我。我叫何山子。”
打手头目一愣。他身后一个手下忙说:“何山子大叔,你这么厉害的武艺,为何躲在客栈里当护院保镖?跟着王爷都使得。”
何山子道:“我本是位将军跟前的亲兵。那年他得病没了,少将军嫌我长得不高模样平平、没排场,想打发我去下头。别的将军说,我救过老将军两回,如此会冷旁人的心。少将军便给了我个恩典,帮我除去军籍当良民。种田做买卖我都不会。这儿给的钱多、又自由、掌柜的还不骂人。跟着王爷不但要给王爷磕头,还要给王爷的儿子、王爷的老婆、王爷的小老婆磕头。我不愿意再给人磕头了。”
一群打手和少奶奶都怔了。打手们互视几眼,头目恼道:“没心情了,走!”挥挥手拿起脚便走。
两个伙计在后头齐声喊:“欢迎再次光临~~”
待他们走了,一个年轻些的伙计松了口气:“我还当他们会把何大叔挖走呢。”
何山子笑了:“他们开口就是王爷,显见是哪个王府的。王府里头哪里信得过外人,连自家养的不信。我若糊涂到跟着他们,也白吃了这么几十年的米。”
“我就知道何大叔是明白人哈哈。”
那少奶奶闪在旁边听了半日的闲话才走。
不多时,她与打手们便乌压压跪了一地。庆王世子面黑如铁。薛先生见势不妙使了个眼色:“世子,先让他们下去。”世子挥挥手,打手们退下。
薛先生道:“世子,待会儿元清仙长过来,咱们可趁势跟她说说哥谭客栈。绿林码头如此嚣张。不把他们灭了,咱们内里必麻烦得紧。”
庆王世子吃了口茶:“人家本事比咱们强,没什么好说的。”
“咱们是王府。连王府抓奴才他们都能拦个严严实实。”薛先生低声道,“若朝廷要犯藏在那儿,官差岂非也抓不得?”
“嘶……”
“大老爷手下总有些心腹。那些人看他能躲在外头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听主子话,也学样儿逃跑……但凡开了一个口子,可就全乱套了。”
“怕什么,他们家小都在呢。”
薛先生苦笑:“有不在乎家小的,也有没家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