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知府马尞狠查放印子钱,竟勾出婉太嫔挑拨许多太太奶奶干这黑心勾当。消息不胫而走,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他们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婉太嫔虽说假死,终究是太上皇的女人。这小子找太上皇的茬,简直是不想活了!妖魔鬼怪们个个暂且收起爪牙,想等老头子收拾他。扬州莫名其妙安生下来。
马尞豪气干云,径直烧起第三把火——推广珍妮纺纱机。官府从上海纺纱机厂定了一大批机器,低价租赁给百姓使,预备在两年内将旧式纺纱机悉数淘汰。并定了许多水泥,转过年去他要修整道路。
新上任的应天府尹孙谦听他儿子说了些消息,兼亲自去松江看过,也盘算着开春推广珍妮纺纱机。江南路的工业三角雏形将现。
事儿落在旁人眼里,倒有一多半以为他俩拍四皇子妃的马屁。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早先有三位义忠亲王余部赶赴镇江,被熊猫会软禁后托镖局送回泉州,路上磨磨蹭蹭的直至十月才抵达。
到地方一瞧,家里住着别人!门子说早两个月宅子便已易主。新主人起先还请他们进去坐坐。听闻是前主人的亲戚,登时破口大骂——合着他被讹了高价。乃抖抖袍袖吩咐送客。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门子告诉他们,贵亲戚跟前任知府孙谦有瓜葛,买卖上得了不少便宜。孙大人既然调走,他们也跟着离开。听说搬到了松江府,那儿有个姓顾的亲戚做了官。三人登时明白是投靠顾七爷去了。稍作商议,也往松江赶去。
他们走后不足半个月,一支从北边来的商队晃晃悠悠开进泉州城。商队中有位先生姓顾名念祖,本是泉州人氏。顾四爷一路上被这帮庸俗刻薄的商贾伙计修理得苦不堪言,终于能摆脱他们了,逃也似的跑走。
赶到永嘉郡主宅邸,登时愣了。且不说门口的门子他不认识,连灯笼都不是永嘉喜欢的款形。乃上前打听道:“大叔请了。敢问此处可是顾府么?”
门子眯着眼瞧了他几眼:“也是顾家的亲戚?也是来打抽丰的?难怪你们亲戚要偷偷摸摸搬走。好好的年轻人有手有脚,干点什么不好。”
顾念祖忙说:“我不是来打抽丰的,我只想走个亲戚。这么说顾夫人已经搬走了?”
门子摆摆手:“早都搬走了。不知搬去了哪儿。”又自言自语,“左一波右一波,个小寡妇哪来这许多亲戚。”又满脸狐疑打量顾念祖。
顾念祖闭了眼,脚底下晃悠几下,拱手恳切道:“大叔,我实在是她亲戚。敢问……”
门子不悦道:“我管你是不是她亲戚,横竖你不是我们家亲戚。快走快走,再不走放狗了。”
顾念祖还想拉拉扯扯,门子居然当真跑到里头牵出两条大黑狗来,龇开白牙汪汪直喊。要不是跑得快,顾念祖少不得真被咬上两口。
乃匆忙撤离赶往樊家。到了地方远远望去,坐在门口与人磕牙的老头也分明是外人。好在新主人颇为热情多话,告诉他前主是九月卖的宅子。搬家前樊老头还请了街坊两回酒宴,说自家一个不算远房的侄儿在京城做了官,如今阖府前往投靠。顾念祖听到“京城”二字,眼睛都黑了——他才刚千辛万苦从京城过来。
一时间犹如进了绝境,顾念祖望天而叹、踟蹰良久。直至日色将昏,寻个小客栈暂且安歇。
次日,顾念祖出门买身旧长袍,又花五百钱买了个小面摊子,上文庙左近摆摊卖面。没过多久便有先生领着学生来买面。顾念祖满口引经据典,惹得师生们齐声喝彩。因问他何故在此摆摊。顾念祖长叹道:“我原也是本府举人,早两年还想着进京春闱。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转瞬间家道中落,妻离子散。唯有做个小营生讨口饭吃。”一语未了,泪流满面。师生俱怜,纷纷解囊接济。
他摆了三天摊,赚个盆满钵满,第四天就被人举荐去一位大财主家做西席了。
又过了两日,顾念祖拿着学生的一枚玉佩、偷穿东家的锦袍出门,将那玉佩冒充古物卖给一个二傻子,又买个新的赔给学生、说自己不留神将他的给摔坏了。学生年幼,喜欢新东西,也没在意。
顾念祖遂替自己换身半新的锦袍,假冒朝廷下来查看民情的官员,又哄了一圈人。
熊猫会派来跟踪他的兄弟都快五体投地了,这才是神级骗子呢。务必得快些出手,不然不出七天他就能收许多贿赂。遂赶在顾念祖教书的点儿将他拆穿。“顾大人”再来,被人胖揍一顿、打得鼻青脸肿。新买的锦袍也扯成了碎布。
晚上,有个俏生生的丫鬟红着眼睛来给顾先生送药——合着人家又不着痕迹的勾搭了个丫鬟姐姐。
次日,东家出门办事,偷听到有人窃窃的议论。自家那个顾先生早先在某处教书,因与姨奶奶有染、险些被打断腿,赶了出去。夜里小姐还想爬墙与他私奔,亏的几只看家狗齐声大喊才没爬成。
东家大惊!事儿也不办了,当即赶回府中。顾念祖正养伤呢,东家喊服侍他的小厮过去稍加审问,得知了丫鬟送药的事儿。幸而小姐这几日足不出户,没撞见过他。顾先生当即被扫地出门。东家自觉吃了大亏,四处宣扬。顾念祖这三个字名声臭大街,泉州城中略大些的商贾再也没人敢雇他教书。
屋漏偏逢连夜雨。上药店买药的工夫,客栈遭窃,顾念祖之前辛辛苦苦骗来的银子被贼人席卷而空,瞬间又回到穷人之态。客栈的东家伙计先头还待他笑脸相迎,闻听钱没了、瞬间变成两只要债鬼差。有位客人抱打不平,说人家钱是在你们这儿丢的、你们没好生看管。伙计脸儿一沉:“客官可愿意替他出房钱?”这等小客栈里都是贫苦人,哪有许多富余?那客人当场哑声。
再次被扫地出门,顾念祖狼狈不堪立在街口,茫然无措。
忽然听见两个彪形大汉问玩耍的小孩儿:“听闻有个姓顾的举人住在这左近客栈,你们可知道?”孩子们都说“不知道”。
路边冒出个多事闲汉问道:“听二位客人口音像是北边人氏,找顾先生作甚?”
当中一位拍胸脯道道:“我们是皇后跟前的。他早先在外头张公公身边闲混,做砸了要紧差事就逃跑。皇后娘娘震怒,要抓他回去问罪。”
“原来如此!我说么,他堂堂举人何至于躲躲闪闪跟过街老鼠似的,合着竟是得罪了贵人!二位跟我来,我知道他住在哪儿。”闲汉便前头引路,带两条大汉朝客栈走去。
另一个汉子口里嚷嚷:“今儿再找不着,就去知府衙门,托他们老爷画影图形缉拿。”
顾念祖吓得拿起脚就跑。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这哥们逼到山穷水尽。顾先生花几个钱跟位农夫买了身旧衣裳、包好背在背上,头也不回离开泉州城。
他是从南门出去的,直奔海边某处小渔港。趁着天色未黑,在那儿买下一艘不小的渔船,当晚就睡在船上。
次日一早,顾先生上岸买了许多干粮,并灌满了两大牛皮袋的清水,独自出了海。此人驾船的本事倒高得很,独迎风浪平平稳稳,不愧是当了多年海盗军师的人。斜阳将暮,渔船靠近岸边。这一带并无港口,乃是荒芜海岸。顾四只寻个便宜处停泊,依然睡在船中。一觉醒来天色将明,解缆离去。
船行大半日,申时四刻左右,遥遥望见海上有座大岛。顾念祖放下风帆,负手立在船头看了半日。乃回舱换上那身破旧的农夫衣裳,返回外头重新挂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离大岛渐近。可观其岛树木苍翠、森罗映天。此时已是黄昏,碧海金蛇光辉万千,好一派美景。顾芝隽收帆,从怀内取出个哨子,悠悠吹了起来。半晌,岛上有哨声回应。顾芝隽又吹一通,岛上再回应。顾芝隽坐下了。
足足过了两炷香工夫,岛上重新传来哨声。顾芝隽立起吹哨。岛上回了个极长的哨音。顾芝隽拿起双桨,精神抖擞往前划。因他走得匆忙,只在刚买下渔船时查了一遍,也不得心情清理杂物。兼心思杂乱,后来两日也没再去舱内闲逛。故此半分不曾察觉到船上藏了人。
乃安舟入港。踏上岸来,迎面是十几名兵卒簇拥着一员小将,顶盔贯甲抱拳行礼。耳听为首之人声如洪钟,喊道:“顾四爷别来无恙。”
顾芝隽亦大声答道:“穆少将军久违。”
藏身渔船那位微微一笑:原来此处的将领姓穆。既与东平王爷同宗,只怕不是巧合。东平王府明面上兵权早早交出,暗地里还是留了一手。
穆少将军将客人迎上岛中,港口依然有哨兵眺望。
日头正从西边浸入海水,只留下几缕余光,正是人眼易花之时。船中那位悄然潜入海岛,不曾惊动兵卒。不多会子,四面漆黑不见五指,山道上燃起火把。穆少将军走得也不快,一路与顾芝隽谈笑风生,跟踪者远远缀着好不便宜。
这岛比胶澳的半葫芦岛大了许多。除去寻常树木,山野间尽生闽竹、郁郁霏霏。翻过两个小山头,终于望见了中军营寨。寨门高大,时闻马嘶,灯笼蜡烛透出大片光亮。入得寨中,因常有出入兵将向穆少将军行礼问好,一行人走走停停。
磨蹭许久,终于来到正堂左近。众人纷纷下马。里头走出来一位峨冠博带的儒生,作揖而笑:“少将军又偷懒儿。”
穆少将军道:“莫要冤枉我。你瞧是谁来了?”
儒生定睛一看,忙再作揖:“老夫眼拙,不曾认出顾四爷,恕罪恕罪。”顾芝隽还礼,称呼他做“严先生”。严先生往他们身后细看许久道,“郡主如何不曾同来?”
顾芝隽长叹一声,忽然哽咽:“一言难尽。待我见了老将军再谈。”
严先生道:“哎呀,怕是不巧。老将军领人去东岛练兵了,三五日回不来。”
穆少将军忙说:“如何没告诉我?”
严先生苦笑道:“您的亲祖父您不知道么?今儿下午忽然一拍脑袋,说走就走。还来不及告诉少将军呢。”
穆少将军跌足:“说好了带我一道去的!臭老头言而无信。”
顾芝隽皱眉,半晌道:“我有些日子没去镇上了。既然老将军不在,我想见见老朋友去。”
严先生指天道:“我的四爷!这都什么时辰了。黑灯瞎火的,月亮也只半弯儿、道路也不好走。再如何惦记相好,也得等天亮不是?”
穆少将军笑道:“如何能熬到天亮?难得一回郡主不在。”
顾芝隽连连摆手:“二位莫开玩笑。晚生哪里来的相好。”
严先生拍手大声道:“顾四爷也不怕亏心话说多了烂舌头!都是男人,你放心,我等必不在郡主跟前透露半个字。”乃与穆少将军齐声大笑。
顾芝隽叹道:“你们不明白。有些事我不方便说。严先生,镇上和村子里可好?”
“甚好。”严先生挺胸道,“这几年老夫得了新的种植之法教授他们,每年可收割两回稻谷,谷穗满满沉沉。”
穆少将军道:“我祖父说,严先生堪比坐地屯田的诸葛孔明也。”
严先生意气风发连连拱手,口里还假惺惺道:“岂敢岂敢。”
二人又大笑许久,方领着顾芝隽走入正堂。穆少将军吩咐安排宴席替顾四爷接风洗尘。
酒宴上,顾芝隽一直眉头紧锁,不大有胃口。穆严二人眉来眼去的,浑作未查,愣是不问他何故犯愁。直至宴席散去,穆少将军喊来个军中主簿,让他替顾四爷安排住处,遂大步流星走了。
那主簿也不多话,只领着顾芝隽到左近一间客房歇息。顾芝隽没事就长吁短叹。主簿将他安置妥当,拱手告辞。走到门口,又听见一声嗟叹。
这位大叔终于没忍住,返回屋内道:“顾四爷,小吏见你愁眉不展,莫非有难处?”
顾芝隽眼中霎时坠下泪来。“郡主危矣。”
主簿大惊:“郡主不是好端端的么?”
“你们岛上消息不通,不知道。”顾芝隽哭道,“孙谦大人今夏便已调离泉州,升迁应天府尹。他前脚刚走,他长子孙溧便使人诬告一通,将郡主陷害入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