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扬州报完消息,薛蟠返回金陵。刚进府门不足半个时辰,门子来报有客人来访。薛蟠看帖子写着“京城夏暄”,莫名怔了半日。乃将人请到花园水亭。司徒暄大步流星走入亭中,踌躇满志。
薛蟠立起身合十行礼:“恭喜三爷。”
司徒暄笑道:“从何处得知?”
“锦衣卫收鸽信时,贫僧碰巧刚刚通过了一位大佬的套话,浑身直冒冷汗。”
司徒暄从容坐下:“元清老神仙?”眼睛瞄见案上搁着茶壶和酒杯。
“正是。”薛蟠斟了两杯茶。“以茶代酒,贺端王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二人碰杯,一饮而尽。司徒暄乃道:“我父王是在练兵。”
薛蟠道:“无所谓,对别国土地感兴趣的首领就是好首领。告诉三爷件事——额,庆王世子和婉太嫔看见元清都是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那老牛鼻子是个公主吧。”
司徒暄点头:“皇祖父嫡亲的妹子。”
“那妥了。她说话必然管用。”薛蟠微笑道,“端王不用谢贫僧,只多抢些土地回来就好。”
司徒暄眼中冒光:“师父跟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薛蟠吃了口茶慢悠悠道,“只说锦州离端王近、好好的精兵浪费可惜罢了。”
司徒暄怔了一瞬,瞬间狂喜:“当真?”
“她虽有所心动,正经行动起来还得些日子。”把贾蔷弄回京城去,只怕得法静师叔亲自回庙里,跟老和尚和大师兄交涉。“皇帝家和贾家会各派一名人手,同往锦州调兵。贾家不敢用荣国府的,从宁国府借人。但这支人马只能借端王使,想收服只怕不行。贾代善手下都是死忠粉,强扭的瓜不甜。皇帝家觊觎他们,而端王尊重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更容易拉好感。然后时不时去串个门,看他们素日是怎么练兵的。”
司徒暄拍案:“偷师。”
薛蟠含笑抬头与他眼神相对,终于有了点儿灵犀:“不错。再强的将军也会老去,再好的兵刃一直放着也会生锈。”
“不若学来锻刀之法。”司徒暄悠然道,“自己开炉。”薛蟠合十颂佛。
司徒暄拿起酒杯将其中茶水一饮而尽,开始讲述辽东之事。
去年得了薛蟠的提议,司徒暄亲自赶去辽东,劝说他父亲悄悄在国境那头养雇佣兵。端王拍案叫好。其实他们家已经偷偷养了些兵马,只是躲朝廷躲得很辛苦、没法子扩充人手。边境线本来就长,百姓时常往来。此处属俄罗斯国的边陲,人烟稀少,双方朝廷都不看重。小国亦多。把端王哄过来的本是个小部落,勉强称作“国”而已。
端王已到辽东多年,该摸清的早都摸清了。择了处小部落,假意送些钱粮跟人家结盟,实则派细作潜入打探。半个月后举兵趁夜突袭,将那部落整个灭了,没留半个活口。遂占领其地当做藏兵之所,屯粮添甲。
今年元宵节,端王领着司徒暄和几个心腹出门闲逛。回来时幕僚涂先生发现,自己房中一处暗格被人动过。里头的东西没丢,然九成看过。当中搁着账册子。虽使了隐晦之笔,懂行的必能看出,近半年忽然花出去许多钱。眼下端王府还得闷声发大财,不可让朝廷太过留心。
司徒暄提议,干脆以兵掩兵、上俄罗斯国当劫匪去。由头也是现成的。四皇子不是已经派兵出海了么?端王心痒痒、效法而为,可谓顺理成章。涂先生抚掌赞成。当即安排大量斥候潜入彼国,打探官兵虚实。
溜达一圈才知道,人家国内正乱成一锅粥。女帝去世后,权臣拥立了位襁褓中的幼儿登基,朝野不服。端王登时没了顾忌,胡乱寻个借口挥兵而入。这老头和麾下兵将都已憋了很久。原本只想稍微打几下、糊弄过朝廷去,谁知马儿跑出去便兜不回来。
薛蟠听罢懵了半日。司徒暄难得见他这副模样,笑眯眯瞧着。“三爷……”薛蟠睁大了眼睛,“俄罗斯国如今的皇帝是个婴儿?”
“不错。那女帝是前年秋冬忽然没的。”
“额,等贫僧算算。”薛蟠揉揉脑门子,掐手指头道,“安娜一世前年没的。婴儿皇帝是伊凡六世。不对。伊丽莎白女帝业已夺权,如果贫僧没记错——”如果电视剧没拍错,“是冬天。你们辽东离莫斯科太远了,而且如今的交通太过不便利,消息迟缓。”
司徒暄愕然片刻,站起身拱手:“请师父赐教。”
薛蟠也起身还礼:“贫僧只知道些消息罢了。那个权臣是前任女皇的姘头,婴儿也是女皇指定的继承人。伊丽莎白公主得朝臣拥戴,于去年年底夺得政权。婴儿已经被废。新任女皇是个人物儿,很有两把刷子。不过她得先整顿朝廷,够忙几年的。”
司徒暄眼神闪动:“既如此,咱们可要扶持那婴儿?”
“不可。”薛蟠摆摆手,“只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不是办大事的。俄罗斯国的重心在欧洲那边,不在咱们这边。事实上靠近咱们这边的土地,他们压根顾不上、也没有足够的人口兵力来顾。伊丽莎白女帝整顿超纲,非常有利于制衡西洋诸国。再说,她择定的太子特别废,只需要拦阻太子妃上台即可。”
“太子妃替太子执政?”
“非也。太子登基当上皇帝后嫌弃老婆,想另换一个皇后。于是被皇后赶下了台。”薛蟠假笑道,“皇后当了女帝,以大帝之名流传青史。”
司徒暄不觉遐思:“为何彼国尽是女帝出挑。”
“男帝也有出挑的,不在这个时间段罢了。唯有叶卡捷琳娜二世这位大佬,咱们得提前对付。如今这位只放任不管即可。”
司徒暄轻轻点头。“我明白了。可要先派人去盯着那位太子妃?”
“急什么。”薛蟠微笑道,“人家现在还不是太子妃呢,太子都不知道接回国了没有。横竖这几年彼国顾不上与辽东接壤的一带,让你父王只管打去。边打边抢、就地取粮这种事,就不用贫僧说了吧。”
司徒暄含笑道:“你真是和尚?”
薛蟠垂目道:“贫僧真是和尚。但贫僧的慈悲只给本族。不然,再过百年,他们早晚打到咱们国内,并不会对咱们慈悲。”
司徒暄愕然。“此言当真?”
“当真。”
司徒暄冷笑道:“没那个早晚。”
薛蟠忙合十行礼:“多谢三爷。”
二人互视一笑。司徒暄因问元清大概何时回京,夏婆婆得躲着他。薛蟠推测差不多了,毕竟第一回海上打劫捞回来许多钱,元清很可能亲自护送。又议论了会子京城乱局,司徒暄告辞离去。
薛蟠送他出门后,与法静商议接贾蔷之事。早先盘算着,来日拜托十三大爷本尊去接他大侄子;可如今十三陪着忠顺王爷不知在哪里游湖看花。法静也觉得应当十三自己去。眼下三月已见底,他们也该回来了。
好在没等几天,忠顺王爷和陶啸果真回到金陵。他俩自然不是玩够了,而是收到四皇子满载而归的消息、赶回来的。
薛蟠闻讯过去相见。王爷正满脸不高兴的在堂前大扶椅上瘫着,四肢高高架起;陶啸有一搭没一搭说闲话哄他。薛蟠插科打诨半日,明二舅连个笑纹儿也无,扭头看陶啸。陶啸告诉道:“还没玩够。”
薛蟠纳闷儿:“那差事又不与忠顺王府相干,钱也不归你们得。听一耳朵就算了,犯得着中断旅游么?”
十三忙拉他到旁边低声道:“锦衣卫的元清老道姑,不知什么缘故忽然让人细查陶四将军。陶老将军怕有个什么闪失,通知我们府里、让老四早点回来。”
薛蟠摸摸鼻子。“贫僧知道。当时贫僧就在现场。靠之……”那老牛鼻子实在多疑到离谱。“陶四舅上回不是给四皇子出了个主意、引风吹火么?拿小霍世子引出长舌公们清除掉。就这么个小计策,元清就惦记上了。”他龇牙道,“超级难对付。让陶四舅好生练习演技。依我看她疑的不是陶四舅,是疑心陶老将军想背着朝廷弄什么猫腻。”
“正是。”十三道,“王爷路上就说让你出主意呢。”
薛蟠拍手:“这个有点难。不像贫僧乃贪财商贾,做假古董的骗子。陶家可是阖府忠良人设,连贾琏的母亲都不贪墨钱财。咦?”他打了个响指,“有了!”乃几步跑回扶椅前道,“徽姨那个恶霸,强抢民男、逼着林海大人成亲。可老林之前是有心上人的。徽姨不高兴,怕人家当狐狸精、与林海藕断丝连,威慑人家……”
话还没说完,忠顺王爷摆手道:“你懂什么。这些风花雪月的词儿只够哄骗寻常人,她不会信的。”
“哦……”元清的多疑技能是满级。“那要不然这样。陶四舅不留神被贫僧忽悠给瘸了,负责陶家的经济去。这么大一个家族,没有人赚钱哪儿行?”
“赚钱本是光明正大之事。”
“很多生意都不光明正明。”薛蟠打了个响指,“陶啸,专门负责押送大宗货品。其中有不少是行贿的、或来历不明的、或生辰纲那种东西。咦?好像跟胖达镖局撞型了。”
陶啸思忖道:“胖达镖局使了不少老卒子,那些人本来就是军营的难处。从这里头牵出去倒也便宜。”
“嗯嗯没错。”薛蟠点头,“生意是忠顺王爷瞒着如今的姘头萧四虎、偷偷给陶啸的。哎呀王爷可真渣啊,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一语未了,众人皆笑。
忠顺王爷也笑了:“好生编排编排。”
“尊大当家命!”薛蟠搓搓拳头,“十三大哥,你这会子没事吧。”
“作甚。”
“我和法静师叔联手配合,愈发默契了几分。”薛蟠道,“想跟你练练。”
十三鄙视了他一眼。“不服?”
“当然不服。”
十三刚转身朝忠顺王爷抱拳,王爷已经开口:“去,好生练练两个和尚。”
“得令!”
十三换上管家的衣裳走出西角门,登时觉得有视线从不知何处飘来,随手做了个手势。薛蟠本来就慢了十三半步,干脆满脸写上恭敬,小心翼翼陪着笑。十三后脚刚跨出门槛,腰也直了、脑袋也昂起来了,双手背在身后,整一个狐假虎威的狗腿子。
二人溜达着从王府往薛家走,一个闲汉不紧不慢蹭在旁边同路。薛蟠口里都是些奉承话,天花乱坠的什么离谱说什么;十三也绝没有自己当不起的意思。闲汉听着听着,大略明白了。薛蟠借口自家做了什么新鲜点心,请石管家去尝尝鲜。其实是他前月刚弄到手了三尊白玉三清像,从深山道观里踅摸出来的,听道士说乃宋朝之物。这东西极贵重,绝非寻常人能有的。纵观整个江南,独忠顺王爷配得上——买得起。若石管家肯帮忙促成这笔生意,抽头断乎不会让他失望。眼看离薛家的路口越来越近,闲汉没事人似的走开。
进了薛府大门,薛蟠脸上的恭维压根来不及收,依然赔笑说石管家先请。二人直奔内书房,互视而笑。
十三瞥了他一眼:“不是让我来比武的吧。”
“不是。”薛蟠道,“比武什么时候不行?你们刚回来,肯定风尘辛苦。贫僧还是算挺懂事的。”
十三道:“法静和尚坐在屋顶,方才跟我招了招手。”
“哦……”薛蟠遂将端王攻入俄罗斯,自己灵光一闪、想用锦州之兵说了。
十三皱眉。
“你祖父和宁国公的兵马,已经落入别人手里多年,收不回来了。”
“拆散了。”
“没搞错!打仗多需要配合啊……简直作孽。”
“锦州那头,大抵看了前车之鉴,才不肯服新去的将领。”
“原来如此。”薛蟠道,“贫僧给贾家的建议是——横竖你们阖族搜罗不出半个能公开领兵的,”他挤挤眼,“不如就把他们当雇佣兵使。”
十三微微侧头:“进了俄罗斯就不回来了。”
薛蟠点头:“对。”乃又说了端王之行事。“可以照抄啊。”
十三思忖道:“蔷儿年纪小,也没经世事。只怕人家不肯服他。”
“荣国公已没了这么多年,他们依然不肯散。贾蔷姓贾已经是个优势了。至于服不服——贾三哥,有件事,贫僧想跟你说。”
“何事。”
薛蟠挺直了胸膛微笑道:“我想正式邀你入伙。”
十三打量他几眼:“干什么。”
“干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