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最终还是决定把建筑工程队和土豆熟手同批派往济州岛,两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走。
半葫芦岛上,卢慧安和小朱收到消息,说薛蟠临时拍脑袋、想起土豆适合在彼岛生长且能当主粮。遂以开垦土豆地为诱饵,忽悠了一批佃农上船。若实验能够成功,便可省下许多粮食、让他们自产自吃便好。这两位皆对农事没什么概念。他们素日吃过土豆,只当是种寻常菜品。没多想、也没多做指望。
通州比半葫芦岛更早收到鸽信。薛家在通州修建了出海港口。拿着忠顺王府的招牌哄当地官员,说过走私大宗货品要使,并分他们些小利。十分隐秘,无人知晓。薛蟠送陶瑛出征回来,预备派往济州岛的的第一批工程队和土豆熟手当即受命悄然开往通州、整装待发。这些人是精挑细选的,早已做过诸多培训。比如军训、近身格斗、济州土语。也早都研究过彼岛的地图和沙盘。到了那边在何处修建屋舍、何处开垦荒地、何处弄几小块菜地,工程队如何修路、如何修码头,皆提前做了极其详尽的规划。
船队靠港后没出岔子,诸事平顺如演练。工程队和农人很快找到择定地点,放鞭炮开工。此时陶瑛的海盗军已从济州岛北面出发,杀入朝鲜半岛。而船队卸下人货后也转头返航,后续还有很多人和东西要运过来,源源不断。第二批出发的,便有民兵保安队。谁都不知道最终会送上来多少人。
另一头,趁着春和景明、林花似锦,京城贵女四处游园赏花。这几年,先太子妃信圆师父颇闲,命人在静慈庵中种植了许多花木,如今开得红紫缤纷好不热闹。各色人等少不得拿赏花做借口,时不时过来打扰。
这日,忠顺王妃杨氏探望信圆。进了庵堂一看——二皇子妃、三皇子妃、五皇子妃领着人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加上信圆自己,只差江南的四皇子妃甄氏就圆满了。几个宫女嬷嬷脸上或讥诮或假笑,神情还没来得及敛去,显见方才正唇枪舌剑打得热闹。乃笑道:“谁下帖子请的?倒齐全。”众王妃纷纷站起身见礼。
信圆离座请她上坐。杨王妃摆摆手道:“不必管我。你们妯娌想必有要紧事,只管忙你们的去。听说竹林子里头开了一地的野花,我自己逛逛。若好,下回带烧烤架子来。”
信圆忙说:“王婶可饶了贫尼吧!贫尼那点儿林子地方也不大,没有摊得开的空旷处,烟都没地儿散去。”
杨王妃笑道:“我瞧了再说。”转身便走。
信圆急得团团转,再不耐烦听妯娌们废话。奈何这几位虽最会看眼色不过,今儿悉数装憨,依然占着庵堂绕弯子打机锋。
又闹了许久,杨王妃冷不丁回来了。霎时如鹞子进林、百鸟哑音。杨王妃拿眼睛溜两眼,挑眉道:“这仗打得够慢的。”
二皇子妃笑道:“王婶说什么呢。”
杨王妃道:“先头我过来,正赶上宫女们横眉立目、嬷嬷们冷嘲热讽。依着常理,不多时宫女们就该退回营中、嬷嬷们短兵相接,再然后诸位侄媳妇依序接手。”又张望一圈儿,“看样子,你们也才刚开始指桑骂槐,少说得一炷香的工夫慢慢愈演愈烈。我是特意赶来看信圆师父怎么拦阻撕破脸的。那可是技术活儿,错过了还不定何时能再现。”
一语未了,五皇子妃梅氏掩口而笑。
杨王妃瞧着她:“你和你的奴才从我上回进来便是一副置身事外、引风吹火、打太平拳的模样,你也是诚心来嗑瓜子儿的吧。”
五皇子妃忙欠身道:“王婶看错了,信圆师父没预备瓜子儿。”
“这就是信圆师父的不是了。”杨王妃转头向信圆,“连瓜子儿都不预备。”不待旁人接话,她自己叹道,“也是。你一个出家人,还要招待这么多贵客,还不知给不给香火钱,怪可怜见的。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二十斤瓜子和二十斤花生过来,莫失了佛门体面。”
信圆委屈道:“王婶也忒小气。你素日来贫尼庵中吃的茶水都不止这么点子钱。您瞧我这门口的台阶,连青苔都没长一颗。四十来斤东西够谁吃的?”
杨王妃再叹:“想也知道你亏损得厉害。那就每样五十斤吧。我再多送你五十斤黑芝麻做点心,不用谢。”
信圆嗔道:“做完了,过几日王婶来吃?”
杨王妃眉开眼笑:“既如此,多谢啦~~”
“贫尼在反讽,王婶没听出来么?”
“哎呀你王婶素来不大聪明。什么典故啊反讽的,如何听得出来?”
五皇子妃双手捂住嘴,费了老大力气依然忍不住笑,干脆趴在案上、脑袋紧紧埋入臂弯。
谁知杨王妃蓦然收起笑容,冷冷的来回看了其余两位王妃几眼,忽又笑道:“信圆师父,好赖我是你长辈,说几句实话你莫不高兴听。你落发出家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早该踏出三界外、不入五行中才是。成日介只与些公主王妃、诰命小姐往来,如何能精进佛法、体悟经文?京中释家昌盛,春天也是善男信女进香拜佛的好日子,各大庙宇多有高僧讲经说法。你不如趁机学习学习,也强似守在庵中浑浑噩噩。”
信圆忙合十颂佛:“施主所言极是,贫尼记下了。”
杨王妃点点头,正色道:“你岁数也不小了,该知道些轻重。”
信圆再拜。杨王妃遂撇脱走了。
她这么一折腾,众位王妃皆不好意思再留,纷纷告辞。信圆也懒得送她们,只坐在堂前发愣。
有个心腹嬷嬷走近跟前低声回到:“师父,方才忠顺王妃看见老奴,半大的声音道——这小姑子也让……给迷了眼。再不抽身,那几位将来不论谁上去,焉能给她好果子吃。不如寻个借口闭门谢客,或是搬去山中小庵的好。还种什么花花草草,巴巴儿送给人借口骚扰她。”
信圆苦笑:“诚心说给我听的吧。”
“多半是。”
信圆一叹,半晌又苦笑:“我哪里是不想抽身……”因摇了摇头,再发会子愣,命人去查何处有高僧讲经。
这一二年,静慈庵早已成了要紧地方。没本事安插探子的人家,也少不得收买几个做杂活的嬷嬷姑子。今日之事又没遮掩,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很快都知道了,各自闭门评议。
信圆拿到了张单子,是奴才们查出京中做佛事的庙宇庵堂。遂决定依着单子,两天后前往天宁寺听讲经。
到了日子,信圆缁衣布鞋下了马车,如寻常僧尼般向旁人打招呼,安然听法。听完安然散去……当然是不可能的。谁不知道出了家的太子妃要来听法?没看见尼姑的数目比和尚还多?大伙儿都强忍着打瞌睡,只盼台上那位老和尚快些絮叨完,贫尼等想借机跟太子妃套套近乎、或是套套话。故此,散场时信圆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结实。她身边带的人虽竭力护着她朝外走,终挡不住人群如潮水,寸步难行。
人既多,不免有胆大的。有个老姑子眼看太子妃要离开自己跟前,情急之下伸手去抓信圆的衣袖。一个人做了,旁人不免跟着做,顷刻间信圆的袖子衣襟上扯了十几只手。两位老嬷嬷同时怒斥,才将姑子们喝退。唯独信圆自己知道,有枚纸团子被不知何人塞入了她的衣袖。
回到静慈庵,众人稍稍松口气。一位嬷嬷轻声问,原打算后日去牟尼院的、还去么?信圆摆摆手道:“我累了,明儿早说。”遂回到屋中,连衣裳都懒得换,和衣躺下。皱着眉头将服侍的人打发出去。
乃从衣袖中取出纸团子展开,看上头写着:牟尼院后山有八十年老松,求松下石旁偶遇。没有署名,只画了只黑白色的熊。信圆轻轻吸了口气。贾元春离京出嫁前特来见过她,悄悄告诉她这种叫熊猫的动物、是金陵薛家的标志。躺了会子,将纸团子塞在枕头下,喊人进来换衣裳。又命取茶炉子,她要独自烹茶。遂趁机将纸团子焚作灰烬。
吃完了茶,信圆打开门告诉嬷嬷们,后日依然去听经。
两天后,信圆来到城西门外牟尼院。坐着听老姑子说法,浑然没听进去。前后左右皆是伺机奉承之人,信圆有些烦闷,看了心腹两眼,没听完便悄然退出。两个庵中的姑子跟上来服侍。信圆随口问可有清净无人之处,姑子们忙领她去了后头的偏殿。信圆进门呆坐会子,小姑子进来看茶。
信圆闷闷的问道:“你们这儿有什么花木……算了,成天看花儿什么趣。可有老树没有?”
小姑子忙说:“我们庵后头有座小山,山上有株古松树,乃前朝所种。老师父说,有近百年了。”
信圆心中好笑,八十年倒也算得上近百年。乃站起身:“走,去看看。莫惊动旁人。”小姑子连声答应。
自打从天宁寺回来,信圆明摆着心情不好,成日恹恹的不跟人说话。她只命那小姑子领她单独去,让跟着的人悉数留下。嬷嬷们虽不大愿意,也不敢有违。一时到了山下,信圆让小姑子替她指路、在此等候,自己要独身上去走走。小姑子也不敢多言,眼睁睁看着她踱步而上、拐过弯子不见身影。
来到老松旁,有个中年和尚正在大石头上打坐。信圆颂了声“阿弥陀佛”。
和尚起身还礼,含笑道:“信圆师父好大的胆子,您也不怕贫僧是假冒的。”
信圆微笑道:“贫尼信得过不明师父。”
和尚道:“贫僧法号觉海,在应天府栖霞寺出家,师从不明法师。”
信圆点头:“原来你便是觉海师父,久仰大名。”
觉海道:“贫僧不宜久留,长话短说。前几日接到家师来信,说高人占卜、信圆师父恐有劫难、危及性命。唯赶紧远避京师方可躲过。”
信圆大惊!不明和尚的神棍形象太深入身心,她没法子不信。
觉海接着说:“事出紧急,已不得工夫慢慢铺陈故事。家师说,师父只扮作让忠顺王妃一眼点醒梦中人之态,胡乱演上一出漏洞百出的戏目,掐算下进紫禁城报信再返回出来的时间,趁人不备溜走。忠顺王妃会派人暗中保护师父。”
信圆惶然道:“只是……我去哪儿?”
觉海微笑道:“师父忘了,你妹子兄弟都在松江府么?杜萱校长如今威风八面呢。到了那边诸事好办。师父的要紧物什,杜校长可正大光明打发人来取。你不过是个业已落发出家多年的前太子妃,纵然离京、他们也不担心你能做什么。再说,师父身边不乏锦衣卫,干脆带着走都使得。”
信圆听见“锦衣卫”三个字,皱眉道:“那个姓毕的如何。”
觉海道:“家师瞧着,杜校长依然惦记他,二人也有日子没相见了。”
信圆轻叹一声:“贫尼明白了,多谢你师父。”
觉海合十行礼,无声溜走。
信圆转身返回,那领路的小姑子依然等在原地。二人又回到仆从等候之处。信圆说没心情听经了,这就回去。
才刚踏入静慈庵山门,信圆告诉嬷嬷自己方才在山上偶感风寒、从此时起闭门谢客。
又过了两天,信圆越来越烦躁不安。乃去香山上择了处僻静小庵,不与任何人商议,立时搬了进去。因搬得匆忙,只带了些要紧的随身物件,多数东西还留在静慈庵。
抵达小庵当晚,因折腾得厉害,跟来的丫鬟嬷嬷们皆累的七荤八素、很快沉沉睡去。忠顺王府的护卫悄悄打开信圆的窗户、跟她打了个招呼。信圆早猜到今晚必有人来联络自己,强忍着没合眼。遂心下有底。
初来小庵头两天,信圆仿佛安生几分。从第三天开始她又不踏实了,里里外外的转悠、烦躁易怒。
到了第五天,用罢早斋,信圆忽然说有人想害死她。众人相劝“师父想多了”。信圆只坐立不安,喊心腹收拾小包袱。她要往大高玄观避难,这会子就走。大伙儿只当她魔怔了。苦劝不住,一面打发人往紫禁城、太子府和杜家报信,一面打起包袱。
才刚下到山脚下,信圆忽然说大高玄观也不安全,让马车往南边走。车夫爽利答应,挥鞭变道。同行的嬷嬷从车内探出半个身子向车夫使眼色;车夫没看懂,一路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