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江南的第四天,先太子妃信圆重新换上缁衣,带着三个探子离开上海,出门时跟杜萱说自己想去拜见忠顺王爷。自然,动身前两天探子们都有书信送出。
这日抵达金陵,信圆也不知从哪里弄到的地址,直奔毕得闲家。毕得闲早已得了京城飞鸽传书,知道信圆南下来找她妹子,也派了人留意松江职校。故此他掂量过人家大姐早晚会来找自己,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盯着信圆的帖子发了半日愣,命请进来。
信圆施施然走进书房,合十行礼;毕得闲轮椅上还礼。
说两句场面话,信圆再行礼:“毕先生,舍妹一直对先生纠缠不休,惹出许多麻烦。贫尼替舍妹赔个不是。”
毕得闲躬了躬身:“晚生不敢。”
信圆轻叹道:“这丫头犟得很,十头牛拉不回来,我们家实在没法子。不知毕先生可愿意跟贫尼联手,让她死了这份心。你耳根清净,贫尼也无需为她犯愁。”
毕得闲目光微动:“如何联手。”
信圆微笑道:“只要毕先生成亲,她职校里头又忙得紧,熬些时日自然就过去了。”
毕得闲亦微笑道:“杜小姐不好哄骗。”
“跟她来明的。”信圆道,“毕大人的身份贫尼知道。挑个模样俊俏些的手下,说为了差事、不得不同她假装两口子。该怎么编排,毕大人比贫尼在行。”
“既然是假装,杜小姐知道了又如何?”
“有些事,你们男人终究不明白。”信圆成竹在胸道,“虽是假成亲,做戏做全套,正经的礼数一样不能缺。合八字、下聘、披红迎亲、拜天地入洞房。这些事之前,假毕夫人亲去找一趟萱妹妹,垂着头红着眼说自己是演戏的。再细数毕大人你的长处,做出憧憬模样来,说自己配不上你。萱儿纵然心中委屈,也只如拳头打在棉花上。”
毕得闲整个人僵了一僵,思忖道:“卑职跟前,并无合适人选。”
“早料到了。”信圆道,“毕先生放心。既是贫尼的主意,自然贫尼替你找。”乃吃了口茶,“毕先生不过是又不舍得放手、又没胆子招惹罢了。还不如贫尼动手了断。”话音刚落,不待毕得闲答话,站起身就走。
毕得闲眼睁睁看她离去,不敢说话、也不知说什么好。
外头大丫鬟婵娟借口去茅房,与毕得闲手下搭上了线。
仆人大叔心下焦急。磨蹭会子,胡乱寻个硬邦邦的借口,说要去薛家。毕得闲没拦阻。
薛蟠听罢大叔讲述,直竖大拇指:“不愧是太子妃,有两把刷子。杜萱这辈子都比不上她姐姐。”
仆人大叔尴尬道:“不明师父……我们大人……”
薛蟠假笑道:“被人家杜大姐说中了。又不舍得放手、又没胆子招惹。是吧。”
“……是。”仆人大叔有些迟疑,“早先我是不喜欢杜小姐。她那会子也未免太不招人喜欢。如今……”
薛蟠呵呵两声:“没错,早先杜萱确实让人气得想把她掐死再救活、为的是再掐死一次。我说大叔,感情这个东西真的没有逻辑。杜萱给毕得闲惹祸你就嫌弃她,她成才了你又觉得好,你这趋利避害得也太过明显了。排除掉外界因素,他们二人真心实意的互相喜欢有多少?”
“这个……”
“老毕很被动。当然,以他的立场也不能主动。哪怕没有答案,也得给人家姑娘一个方向、表示自己也在努力。”薛蟠看着大叔,“贫僧虽然知道些普遍规律,像他俩这种情形、肯定有特殊性。您老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二人差点儿饿死山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仆人大叔神色大变,许久没吭声。
“杜萱爱上老毕就是那次吧。”
“……是。”
“回答得这么不干不脆,脸上的不可言说多过于愤怒,说明除去杜萱找不着路、还发生了别的什么。”
大叔还是不言语。
“贫僧可不可以假设一下。如果剥离掉杜萱险些害死老毕的愤怒、理智看山中之事,是不是您老也可以理解杜萱的感情。”
大叔忍不住左顾右盼。
“别找了。这里是书房,没有意外能让您转移话题。”
大叔改垂头看青砖。
薛蟠无语道:“您不就是来找贫僧商议的么?基本盘都不给,让人怎么做判断啊。与其这么挤牙膏似的贫僧猜半句您老答半句,不如痛快给个底。”
等了半日,大叔还是没言语。薛蟠叹气:“大抵没什么新鲜故事,又是你们古……长辈觉得难以启齿的狗血剧情,搁我们年轻人看来司空见惯。”反正后世把各种狗血都想尽了。“首先他二人并无夫妻之实、但有肌肤触碰,对吧。”
大叔没反驳,勾了勾嘴角。
薛蟠望天。他老人家心思也太直白了。“孤男寡女单独困在一起?没有第三人或是狗?”
“没有。”
“山里没有野菜临时充饥?”
“才刚经历过山火,四面皆是光秃秃的岩石,连杂草都没几棵,何来野菜。”大叔眼圈儿红了,“还是暑热的天,不见雨。纵然没饿死,也先渴死了。”
“……好吧,我能理解你气得想杀杜萱了。”脱水比饿死快得多。杜萱找不着路的工夫,老毕很可能就GG了。“祸是杜萱惹的。”
大叔登时来劲儿了。“大人跟她说过多少回,她半个字听不进去。她自己虽赌得不多,四处教人下注,远近闻名,极受用听人奉承。赌桌上哪能不给庄家活路啊!”
薛蟠噗嗤笑了:“这得幼稚到什么份上!”有点可爱是怎么回事?“没带着护卫?”
“偷跑出来的,连丫鬟都没带。”
“您老呢?”
“那会子正办差事,我扮作大人的叔父在赌场当护院,没法寸步不离。”大叔郁闷道,“我倒看出了他们要整治杜小姐,可没想到能牵连进我们大人。”
“缘分呐~~”等了半日,大叔没说孽缘。他们中老年人表达情绪都这么毫不遮掩么?“杜萱的模样在举国都排得上前几位。人家怎么只想着饿死她?没打歪主意?”
大叔无奈道:“她坑人家的钱实在太多,人家早就气得顾不上她的模样了。”
薛蟠放声大笑。“难怪他俩都不从赌坊里弄钱,白放着手艺。”因想了半日,“杜萱不懂事,老毕残着腿。这种绝境之下,非常非常非常容易催生爱情。难怪杜萱的母亲非但没竭力拦阻他们,还帮了好几手。”他又笑,“我还当这趟信圆师父会给老毕签支票呢。”
“什么签支票。”
“就是这样。”薛蟠做了个端庄女子的姿势,“说吧,给你多少钱能离开我妹子。”
仆人大叔也笑了:“倒真没有。”
薛蟠正色道:“信圆师父这主意,露骨点说就是会伤杜萱的心,直捣黄龙逼迫老毕表明心迹。老毕想玩花招、或是避重就轻,肯定不行。但凡还想替这段感情留一条荆棘小路,就干脆拒绝。”
大叔苦笑道:“拒绝得有借口。可那位哪里是能糊弄的。”
“所以我才说,要‘干脆’拒绝。这个‘干脆’不是语气助词,而是定语。让老毕以不拐弯抹角、特别干脆的方式拒绝提议。理由说不出口就不说,硬着头皮死抗。他要真想跟杜萱在一起,那位可是大姨子。能把太子掀翻的大姨子呐~~他还想干嘛?老实点认输不会么?咦?大叔你怎么了?”
仆人大叔瞬间石化,显见从没把太子妃往他们大人的大姨子这种关系上想。
薛蟠耸肩:“您老回去转述贫僧的意见吧。他家这么近,信圆师父肯定会顺带跑一趟忠顺王府,贫僧这就过去套个口风——强调,忠顺王府是顺带跑的、找老毕是首要目的。”
仆人大叔连连点头:“多谢师父。”
薛蟠低头看看自己的僧袍还挺新,便站起身与大叔同行至薛府大门口。一个朝北、一个朝东。
来到忠顺王府,门子直将他领到梅林中的大明阁。
薛蟠嘀咕道:“梅花早都谢了,跑这儿来作甚。”
门子道:“这儿高,风景远。”
“也对。”
明阁底下立着两个护卫,薛蟠跟他们打招呼,眼角瞧见坐凳楣子上坐着一位嬷嬷两个丫鬟,低眉顺眼的很面生。有个护卫顺口道:“楼上有客人,她们是客人带来的。”
薛蟠道:“贫僧怎么看她们挺紧张的。紧张个啥啊。”
护卫笑道:“师父当人人都是你啊。这儿可是王府。”
那嬷嬷起身朝薛蟠行了个礼。薛蟠笑道:“大婶,别紧张。王爷也就长得比别人好看点儿,其余没什么两样。”乃双手趁风上阁去了。
来到顶楼大露台,一眼就看见忠顺王爷躺在长沙发上、陶啸和信圆师父围坐圆桌前。薛蟠才要说话,陶啸“嘘”了一声:“阿律睡着了。”
“是么?”薛蟠赶忙蹦过去,王爷果真阖目而眠。“喂喂朋友们,要是趁机往他脸上画点儿胡子,会不会很有趣?”
陶啸抱起胳膊:“你且试试?”
“我又不傻!我这是撺掇您老试试。”
“我傻么?”
薛蟠嘿嘿两声,招手似招财猫:“杜女士您好,咱们又见面了。”
信圆有些惊愕:“师父与萧大侠很熟?”
薛蟠挤挤眼:“你猜!”
陶啸道:“他便是熊猫会的四当家。”
信圆点头:“原来如此。我见过三当家朱先生。”
陶啸指王爷:“那是大当家,我是二当家。”
信圆呆若木鸡。薛蟠没忍住哈哈大笑,让陶啸一巴掌拍在脑门上,赶忙捂嘴。
信圆神情复杂:“原来忠顺王爷并非庇护绿林贼寇……”
薛蟠接口道:“竟是当了匪首~~”与陶啸击了个掌。“二当家,你可是把堂堂王爷给带歪了,当心遗臭万年。”
“哦,那当如何是好。”
“很简单。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接管话语权,把非主流变成主流,你就是流芳百世的大英雄。”薛蟠早已看见圆桌上摆着朝鲜半岛的沙盘。“你们商议到哪儿了?”
陶啸道:“才刚说了一会子。”
薛蟠瞄了眼忠顺王爷:“才刚一会子就把人家给说睡着了。”又看了眼信圆,“这位也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我说二当家,您老的主题该不会是打仗吧。”陶啸一愣。薛蟠好悬没忍住笑。“杜女士过去难道不是战后?人家是主政的好么?”
陶啸有点儿讪讪的,干笑两声。“最初我们打算托大姐过去主持几个月。”
薛蟠道:“主要是怕杜女士不够狠。对土著,我们计划是先狠再怀柔,再狠再怀柔,然后两手同时进行。狠了两拨之后,刺头儿大抵剔除得差不多了。重点在于文化同化。”
信圆问道:“何意?”
“比如古时候的鲜卑族,早已没有了吧。这叫做文化融合。作为殖民地,说我们的语言是最重要的。你看西洋诸国的殖民地,皆从官方语言开始入手。然后是宗教。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本土宗教。若有,务必彻底清除干净、不留根子。只允许存在儒释道三家,其中尤其可以儒家为首。因为彼国原本就属儒教文化圈,容易接受些。然后就是——”薛蟠忽然严肃了几分,“最初的三十年,待我国移民和彼国原住民,不可公平。”
信圆和陶啸同时一愣。“何故?”
“因为移民人少,较之原住民必然势弱。政策上如果公平,上回贫僧跟杜女士说的,我国国民性格——”
“忍让。”
薛蟠点头。“送过去的移民都是些灾民和被豪强霸占了土地的农民,在国内属于最能忍让的那个阶层。只有给他们特权,他们才能直起腰杆子、甚至强横。他们不直起腰杆子,我们的文化就成不了强势文化、也就难以将原住民同化。杜女士,之所以要先让明徽郡主先过去主持几个月,就是因为你性情良善。你是典型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非要等到人家犯了你你才反击。而咱们这趟说白了就是侵占殖民地,许多事是好人做不了的。”
陶啸道:“只怕得派人去辅佐她。”遂有些犯愁,“能佐政,还得不惹人留心。”
薛蟠思忖道:“其实我有个人选。就不知道时间来得及来不及。”
“谁。”
“哎,太难了。”
“你先说。”
“首先得快速整夸庆王府,然后还要挖锦衣卫的墙脚。”薛蟠挤挤眼,“杜女士肯定会信任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