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小太监得了少年的喊冤信,回宫交给戴权。戴权不敢拆开,捡个空禀给皇帝。
皇帝一看,因邻居是恶霸、想扩充花园,放火烧了他们家的屋子。少年父母祖父母葬身火海,哥哥病故。为了给哥哥治病他卖了身。乃怒道:“地方官是做什么吃的!”即令严查。
宋账房气定神闲的劝说少年莫要撺掇赵生投靠他人,听在西窗小太监耳中,便笃定了少年原本有此差事。转述带上几分想象,把少年的语气表情加进去。皇帝少不得认为,老二虽没派人进梅府,却有意撬走赵生、好从他口中得知梅公子和容嫔之机密。遂愈发恼怒,告诉戴权:“早先朕没留意这小子。你再查查,看可还有别的事。”
戴权口里答应,心中翻了个个子。二皇子这几年没少暗暗讨好几个要紧太监。戴权虽有三个侄儿,皆不成器;倒是小侄孙天资难得。二皇子派门客设计那侄孙与一位大儒偶遇、收了他为弟子。戴权见太子岌岌可危,颇愿意顺水推舟。谁知二皇子没个轻重,惹到梅娘娘头上。成年皇子谁没干点儿龌龊事?素日只没人去查罢了,一查非掀底不可。
只是他做梦都没想到,查起来这么容易。
比如天子孤臣、鸿胪寺卿梁廷瑞。
梁大人遭郝家迫害,十几年隐姓埋名于西北民间。平冤昭雪时得知自己刚刚有了个小孙女,认定这孩子带福投胎、惠及祖父。待家眷接来京城,他对儿女皆严厉,独溺爱小孙女。数月前遇上位算命先生,跟梁家大爷说他女儿与一位书香门第的公子有前世良缘,飘然而来飘然而去。
梁大爷知道小丫头是他爹的命根子,淡然一笑权当没这回事。可他身边有小厮长随,将这个当闲话嚼舌头。事儿飞快传到梁廷瑞耳中。老头勃然大怒——谁敢这么明目张胆打他掌上明珠的主意?喝令彻查。
论理说梁家是外地人、毫无家底,根本没什么得力管事。可老梁曾经漂泊,知道市井中藏龙卧虎。只花五两银子雇个不知什么地痞流氓,就把算命的刨出根儿来了。那人乃二皇子门客假扮,顺带拉扯出他想替梁小小姐牵的良缘是一位吏部官员的孙子。查完后梁廷瑞没吭声,只命谁都不许再提起,还另给了流氓五两银子让他离开京城。此事就算完了。
戴权既然受命查二皇子,首先得派人盯着二皇子府。没盯两天,便发现一个寡妇颇为可疑。她路过二皇子府门口,放慢脚步眼神古怪的一路看过去。戴权的人当即跟上、查问这个寡妇。
原来,帮梁大人查事儿的流氓虽已走了,却多了个心眼儿。这寡妇是他姘头,左邻右舍皆知道。但凡日后有人要查他,必先找到寡妇。今儿寡妇可巧有点事,听人说那块儿就是二皇子府,不觉好奇多看几眼。乃告诉小太监道:“我相好说,来日但凡有人询问,二皇子定会杀他灭口。他多半是逃不掉的,二皇子也别想逍遥大吉。”遂将那事儿竹筒倒豆子说了个明明白白。
戴权闻报呆了半日,暗骂二皇子胆儿肥。与梁小小姐有良缘那位,乃吏部掌管卷宗库的员外郎。官职早先是郝家大爷占着,算得上整个吏部最隐蔽要紧之处。显然这位背着皇帝投靠了二皇子。或者说二皇子背着皇帝拉拢其心腹要员。
如此这般的事儿极多。二皇子偷偷干了许多小举动,皆是计策本身隐秘无痕、奈何运气特别差、四处露出蛛丝马迹,被人抓到就能一眼到底。他当然想不到有个叫觉海的和尚已经下大力气暗查了二皇子将近一年,如今只以各色法子把消息送给他而已。
京里头权贵多,隔三差五便有人过生日。这日各家爷们又聚集寿宴,吃喝玩乐说闲话。冯紫英、卫若兰、贾蓉、贾蔷都在座。不知不觉有人说起太子不大稳妥,朝野俱传二皇子要上位。
贾蔷一副忍不住的模样低声道:“前儿我见到法静师父,他说漏了句嘴。二皇子运道衰败……”
话未说完,贾蓉使眼色喝到:“闭嘴!”贾蔷急忙掩口,讪讪的东张西望。
其实左右并无外人,乃荣国府两三个爷们。他不这么来一下子,人家还没留意他;他满脸写着“我方才说错了话”,贾环等人又双眼放光、蔷哥儿所言好生有趣的模样,人家反而好奇。何况消息灵通的都知道朝廷已定下派贾蔷出征俄罗斯,如今只等着去江南的钦差宣林皖两口子回京。
待酒席过半,冯紫英卫若兰一个拉上贾环一个拉上贾琮,打听方才贾蔷说了什么。环琮哥俩皆好事之人,添油加醋全倒给人家了。
卫若兰闻讯大惊,寻个借口早早离席。他身为即将出征的大将长子,结交皇子自然得小心谨慎。因来到一处茶楼,要个包房独自吃茶。薛家的探子悄然尾随,中途换了两个人,第三位紧跟着卫若兰上楼、要了他对面屋子吃茶。因留出条门缝儿窥视。只有两个人进过卫若兰处,迎客的伙计和这茶楼的掌柜。可知本茶楼乃二皇子暗舵。
冯紫英是皇帝心腹,当即传话上去。戴权想起近日查二皇子,实在合了“运败”两个字。起先看好二皇子的那点子心思荡然随风——你纵有千般本事,如何抵得过运气?
隔两天晚上,法静挂单的庙里某个熟识师兄与他闲聊,说起有贵人来庙里问运道,探问不明和尚可是擅长掐算。
法静道:“不明师侄实在不会卜卦算运,他也只能依着些前因大致推测后果。”师兄又打听不明对皇子们的运道怎么推测。法静道,“例如九皇子只有一个舅舅且难以成器,运道自然不好。先太子妃信圆师父,自打跟男人翻脸,差不多凭一己之力把太子给掀翻了。就这样她都没离开京城——她祖父是杜老大人她不怕。偏前几个月让二皇子给吓得仓皇出逃。可知二皇子之不厚道远胜太子,且不擅长遮掩。还性急,才有能上位的端倪就对付大嫂。其运道也必差。”
师兄咂舌,颂佛告辞。
次日天明,庙里来了几位上早课的居士。当中一位跟那师兄嘀嘀咕咕了半日,丢下香火钱便走。这居士马车上换了衣服,直奔二皇子的茶楼。
二皇子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运败的缘故是他大哥的老婆跑了!那叫一个冤枉,脸色极难看。戴权既然放弃他,便将查来的事儿不加修饰禀告皇帝。好悬没把皇帝给气死!喊他过去,一瞧这儿子满脸晦气,愈发不喜。偏他做的都是隐秘事,没有证据。乃狠狠发落一顿。二皇子这才知道,自己所为被老头子查了!吓得浑身发颤无以辩驳。
二皇子前脚刚刚离开宫门,另一个消息便进来了。
梅公子心腹幕僚赵先生告诉主公,自己决意回乡苦读经史、下场科举,来日金榜得中再辅佐于你。梅公子闻言大发雷霆,砸了一整套茶壶茶碗将赵先生赶走。同僚们送出府门外,和言软语相劝。赵生只摆摆手说“我比你们明白大爷”。因仔细托付众人好生照看,又拉着两位靠谱的再三叮嘱,方上马而去。
回到家中,赵生半分不耽搁、喊人收拾行李,尽快离京回乡。相好的少年本来欢天喜地,忽然想起东邻老陈头家的小猫崽儿正有一只浑白的、人家也答应了给自己,只是尚未断奶离不得母猫。又拉着先生央求迟些日子再走。赵生道:“咱们既要赶路,千里迢迢不合适带着它。苏州也有白猫,到家再养便是。”少年心有不甘,气嘟嘟的甚是可爱。赵生看着他不觉微笑。
此事报入宫中,皇帝登时想,老二神情颓败可是因为没能算计成小九?愈发恼怒,命人再赶去二皇子府,当堂训诫。
消息登时四散而出,满京哗然。多数人都盘算着二皇子上位已有七成胜算,如今霎时泡汤,猜什么的都有。
区区数日,二皇子莫名兵败如山倒,一时也不知如何应付。
有位幕僚道:“明摆着有人对付主公,奈何他藏于暗处咱们不知是谁。早先顾先生曾说,世人走投无路时多爱问神佛。主公不如假意慌张无措逢庙拜神,也算示弱、让人掉以轻心。再慢慢查出幕后之人来。”
二皇子叹道:“唯有如此了。”
他并不知道,那位幕僚遇上了点子事儿。
其子莫名卷入一次街头斗殴,打伤了好几个人。这几位皆地头蛇类的人物,半分不惧什么皇子官府、只跟他们家讹钱。幕僚还没来得及想法子,又有个老和尚寻上了他。
该僧最擅忽悠香客囊中银两,且性贪不知足。昨儿来了个香客,说二皇子近日不顺当、不知可会给佛祖菩萨送香火钱求保佑。老和尚心想,皇子出手比旁人丰厚,多好的机会捞一笔啊!另一个香客说,自家隔壁邻居好大胆子,正伙同几个人讹诈一位二皇子的幕僚,如此这般掰扯得很是细致。
老和尚当即寻到此幕僚,提议先生帮贫僧劝说二皇子拜佛,贫僧得了香火钱跟先生二一添作五。幕僚又奈何不了地痞子,又觉得这是个好法子,答应下来。
二皇子遂对外宣告闭门谢客、韬光养晦。每天都白龙鱼服从花园后门溜出,满京转悠求神拜佛。他一安分,连太子在内、其余几位成年皇子登时活蹦乱跳,京城比往日少说热闹了三倍。
这天,二皇子领着几个心腹来到清虚观。此处的张道士乃荣国府国公爷的替身,先皇御口亲呼“大幻仙人”,不敢轻慢,从入山门便谦和有礼。张道士自然不知道二皇子会来,故没人接待。二皇子等悠然闲步,倒还自在。
一时转到药王殿,拜过孙思邈出来,忽然见廊下十几株月季花开得繁茂,心下见喜、欲过去观赏。走近才见两个小道士,一个十三四、一个十五六,正拿着剪子修花枝儿。
只听小的那个道:“师兄,昨儿那个和尚同师父说了半日的因果因果,究竟说的什么?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连在一处不知何意。”
大的笑道:“偏是那些和尚爱咬文嚼字,南边管这个叫‘作’。其实一句话便完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凡事找到根子便好办。”
“那还用他说?谁不知道。”
“知道归知道,真遇上事了、没几个人肯找根子。比如前儿那个胡太太。她丈夫误以为儿子爱慕自己小老婆,跟丈夫说明白不就完了么?拜神作甚?难不成还指望神仙托梦告诉她丈夫、你儿子对你小老婆没心思?”
小道士笑得有点儿猥琐:“只怕这事儿是真的吧。”
“若是真的,拜尽天下神佛何用。若不是真的,不解释清楚是傻子么?”
“肯定是真的,哈哈哈。”
“我也觉得是真的,哈哈哈。”
二皇子皱起眉头,失了赏花的兴致,负手离去。
他们说什么“因果”,二皇子自然联想到法静和尚那句“依着些前因大致推测后果”。不明和尚虽为商贾,牵连极多、能耐巨大。他如何会误以为大皇嫂离京是被自己吓跑?其中必有误会。两个小道士所言本是闲话,却点明了一件事:误会不解释,外人只会当成是真的。
二皇子走后,两个小道士换下道袍,变成两个来玩耍的少年,不一会子也走了。药王殿偏殿内,两个守班的道士睡得香甜,打雷也吵不醒。
就在此时,京城南门外,两个梅府幕僚送赵生直到五里亭。
赵生拱手道:“二位留步,不用再送了。”
一位幕僚道:“送到十里亭不迟。”
赵生微笑道:“又不是再不相见。”
另一位幕僚:“大爷本想亲自来送赵先生的,奈何容嫔娘娘昨儿给了些赏赐,他进宫谢恩去了。”
赵生道:“进宫谢恩得五更天,这会子都下午了。”二幕僚哑然,气氛有些尴尬。赵生又笑,“我都明白,实不用多言。二位回去吧。”
二幕僚互视几眼,一个道:“今儿刘姨奶奶打发了位姑娘叮嘱我二人,好生替大爷给赵先生赔个不是。他尚未清醒,过些日子自然明白。”
赵生点头:“多谢刘姨奶奶,我信得过她。从今往后,小梅就拜托给诸位了。”乃一躬到地,起身时眼眶微红,“晚生,必报梅公子知遇之恩。”上马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