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陪毕得闲去松江职校查事儿,在大门口偶遇从京城赶来的二皇子妃。遂与同上楼去。时不时打量老毕,指望看到点儿紧张或窘意,然而并没有。
一到四楼,毕得闲便自己转轮椅,仆人大叔只在后头跟着。张老师领路,众人来到特助办公室前,校长室就在前方,门皆敞开。张老师敲两下门走入。信圆见来了群稀客,款款站起身。薛蟠张老师早早贴于墙壁做围观状。毕得闲才刚拱拱手,一位嬷嬷先喊了声“信圆师父”,搀着主子急上前。
信圆命杜小四泡茶,二皇子妃端正行礼。信圆道:“你这纱帽先摘了,不然没法子说话。”
二位嬷嬷互视几眼,打量屋中四五个男人,有些迟疑。倒是二皇子妃自己将纱帽摘下来。薛蟠三步蹿到毕得闲跟前得意洋洋比“V”,抬头正看见信圆瞄了他一眼,咧嘴无声笑。张老师电光石火般溜出门。此时薛蟠方得空瞧二皇子妃模样,微惊。好一个美人!修眉俊目、嘴唇轻抿。虽面色苍白素淡无妆,一看就是狠角色。
众人依序见礼,信圆视毕得闲如路人甲。信圆和二皇子妃、薛蟠和毕得闲分坐长几两侧。论理说毕大人当坐上首,奈何信圆看他不顺眼。才刚坐定,门外脚步声响,杜萱刮风般走了进来、张老师和小彭笑嘻嘻紧跟其后。
薛蟠摇摇手:“杜校长好~~杜校长别来无恙~~杜校长你打算坐哪儿?”一壁说眼睛一壁觑着老毕——他仍旧泰然自若。
杜萱挑眉,径直走到毕得闲跟前。毕得闲微微躬身:“杜校长。”
杜萱微笑:“毕大人。”大大方方往他身旁坐下。
薛蟠泄气:“你们俩能不能给点儿热闹瞧?对得起我们这么多吃瓜群众么?”
信圆咳嗽两声,面无表情道:“二弟之事,毕大人,烦劳你从头说一遍。”
“遵命。”毕得闲吃了口茶,从二皇子离京说起。路上皆几句话带过,上海港登岸后只说四处闲逛、熟悉风土人情,没提命人查过赵茵娘——老毕以为和尚不知道。及到金陵方开始细说,尤其兰亭小榭偶遇留扇少年之事,一直说到昨晚见到西江月、经她提醒薛蟠想起五篇皇子妃的文章。最末道,“二皇子若非遭鬼妖复仇,便可能落入了义忠亲王余部之手。”
薛蟠举手道:“这些余部可能另投了新主。”
众人大惊。二皇子妃焦急道:“师父,我们殿下还活着么?”
薛蟠颂佛道:“贫僧无处得知,非常遗憾。”诧然撞见对方眼中一丝抑制不住的喜色、须臾被遮盖过去。薛蟠心中转过好几个念头。
二皇子妃落泪如珠:“妾甘愿身入佛门,替二皇子祈福。”
二位嬷嬷齐声说:“不可。”
二皇子妃接着说:“孩子们年纪小,不可无人教导。就让他们与我同居寺庙,待成年再行安排。”
嬷嬷们一愣,看了看主子,同望向信圆。信圆皱眉,薛蟠长长的“阿弥陀佛”了一声。众人悉数转头看他。
薛蟠站起身朝二皇子妃合十道:“这位女菩萨,贫僧想单独跟你说会子话。”二皇子妃亦起身还礼。
薛蟠看了看背景板陈镖头,自己前头领路,引着二皇子妃上了楼顶天台。陈镖头跟在他们身后,迅速查验一番、确定没有闲杂人等,方躬身避去楼梯口。
二人立在栏杆旁,薛蟠微笑道:“职校这种楼房是新式的,与京城的屋子不同,没有飞檐斗拱。所以无人偷听,女菩萨只管放心。”
二皇子妃垂目:“请师父赐教?”
“贫僧想省事。”薛蟠道,“事实上,方才那几句话一出来,满屋子人都在猜测你的意思。如此太费脑力。”因转身恳切道,“不论女菩萨想达到什么目的,贫僧希望您能告诉我,我保证帮助你。”若非正当目的,想来你也不敢说。“二皇子就算还活着,太子无望、继位无望。你们虽不能算孤儿寡母,其实也差不多。当下你们属于弱势群体。”
二皇子妃眼中闪烁不定。
“贫僧知道,谁都难以信任初次相识之人,故唯有竭力表明诚意。出家这种事,贫僧并不希望被诸位红尘中人拿来当躲避遮掩的工具。哪怕你心有所属、贫僧都愿意助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二皇子妃怒斥:“大胆!”
薛蟠摆摆手:“听贫僧说完。”
“不用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无需装什么聊斋。越是贵族、私生活上越不受世俗道德约束。先梁王妃与义忠亲王私通之事,连民间都知道,遑论天家内部。”
二皇子妃呆若木鸡,许久道:“民间……如何知道?”
薛蟠耸肩:“金陵有个悦来客栈……额,金陵有好多个悦来客栈,其中一个是绿林码头。贫僧在那儿听说之后,跑去忠顺王府套一位老头的话——当时郡主还没出嫁,她身边有个老仆最爱修剪树木盆景。趁他高兴很容易套出话来。顺带说明,此事并不要紧。因为要紧事贫僧从没套出来过。”
二皇子妃默然。
“你看,你明显也知道。私情和怀才一样,根本遮掩不住。相爱之人的眼神其实特别容易认。张三看不出、李四能看出,李四看不出、王五能看出。通常情况是以上都能看出。之所以都成锯嘴的葫芦,是怕被当事人报复。梁王妃和义忠亲王双双驾鹤西归,知情者没了掣制,自然而然就流传开了。”
二皇子妃神情复杂。
“若是四皇子妃对四皇子起了异心,贫僧必然劝阻、甚至责备。因为她和四皇子是经历过很多坎坷才在一起的,不珍惜就太可惜了。但对于女菩萨你和太子妃,贫僧可不觉得你们另觅良人有什么不对。太子对太子妃真的很不好。那天二皇子去贫僧家,亲口说他心里爱着另一名女子,只可惜没能娶成。还顺带派人拿化名撩了位单身美女邻居,呵呵。就他这样的,焉能当得上太子?”
二皇子妃这才开口:“这般如何就当不上太子了?”
看来她半点儿不在乎丈夫处处勾搭女人。“他来找贫僧,自然是希望贫僧能投靠他、做他的幕僚,对吧。”
“是。”
“他试图说服贫僧的方式是,讲了两个故事。曾经深爱的女孩子,和已经死去的童年伙伴。当然,这说明二皇子是个长情的人。可跟吸引幕僚有一个铜钱的关系么?”二皇子妃表情很奇怪。“太子者,国之储君也。多年前贫僧曾于扬州大虹桥东邀浪亭得见当今太子,聊了大半个时辰的十字军东征。贫僧第一次见四皇子话题是非洲大草原上的动植物,第二次是倭寇。没错,太子并非合格太子,四皇子也不是。可二皇子压根儿……”和尚假笑道,“他比较擅长讨好皇后吧。”
二皇子妃忙说:“师父误会了。我们殿下本有雄心壮志,奈何身为次子、不敢锋芒毕露。”
“贫僧不反对扮猪吃老虎,但首先你得记得自己是老虎。不能因为扮猪的时间过长,连老虎该怎么吼叫都给忘了。所以——”薛蟠看着她的眼睛严肃道,“你丈夫没有天子命。你若原先计划帮他夺得江山、或是教养儿子成为一代明君,重新定目标吧。”
二皇子妃如同头顶挨了个霹雷,定住了。
等了许久,看她渐渐回神,薛蟠接着说:“贫僧跟你简单介绍一下太子妃的计划。四皇子受命出兵海外,依着彼国目前的状况和我国的兵力来看,应该问题不大、也不会花太长时间。到时候太子妃弄个借口过去,隐姓埋名过自己的小日子。横竖她已出过一回家,算是身份清零。女菩萨不妨借鉴几分。到了新的地方,艰难总归有,可没有婆母找你麻烦。”
二皇子妃皱起眉头。薛蟠有些纳罕。皇后那种控制欲极强的婆母,若能离开、正常儿媳妇都难以抑制几分欢喜;这位倒是犯愁。
看她一言不发,薛蟠只好试探。“女菩萨想出家,是二皇子得罪了谁、你害怕报复?”不是。“男人不在天塌了、躲避风头?”不是。“恐怕皇后插手你教养儿子、抢先逃跑?”依然不是。“你总得有个理由吧。不然大伙儿胡乱猜测的还不定想出什么来。”卧槽!说中了。她诚心想让人瞎猜。“女菩萨,出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若某日你丈夫回来、你已经剃了多年光头,他换正妃还是不换?你觉得他会不会想换?”
二皇子妃终于动容。原来她并不喜欢二皇子的人,只喜欢他给自己带来的地位。二皇子若死,阖府独她一个人说了算。只不知她想从皇后处借什么势。
“算了。”薛蟠叹气,“女菩萨不想说便罢,若贫僧帮得上忙你只管开口。出家之事请三思。非要出家也请当道姑别当尼姑。还有就是,别去大高玄观,因为那地方进得去出不来。”
二皇子妃瞬间舒开眉眼,竟有了几丝笑意。“多谢师父。”
二人回到特助办公室,劈头就看见张老师忍笑、小彭做捧腹拍案状。信圆面黑如铁瞪着杜萱,杜萱和老毕皆没事人似的,两个嬷嬷一个讥诮一个不屑。
薛蟠举起右手:“那个……贫僧错过什么热闹了?有没有好心人分享一下?”
杜萱悠然道:“没有。”
信圆看他气定神闲的,道:“二弟妹不出家了?”
“哦,不一定。”薛蟠道,“只不剃头。”他拍手,“对了,入佛门带发修行也可以的。不然,若有人非要你去大高玄观,借口难找。”二皇子妃僵了一僵。
信圆轻轻敲两下桌案:“私底下出主意便好。”
“哦哦。”薛蟠讪讪的。
屋中安静片刻,毕得闲道:“事到如今,唯有暂等。”
一位嬷嬷急道:“得等到何时?”老毕摇摇头。
二皇子妃看着信圆,仿佛想跟她单独呆会子。薛蟠忙说:“咱们去隔壁坐坐吧,让人家妯娌说梯己话。”冲小彭挤挤眼。
杜萱立时道:“好啊~~”
信圆咳嗽两声:“二弟妹一路风尘辛苦,还是先歇息吧。你既来了,就不着急回去,咱们有的是工夫。”
二皇子妃忙说:“多谢大皇嫂垂怜,只是府里如今乱得紧,我也不能久留。”
“总得呆些时日。”信圆问道,“你如今住哪儿?”
“包了家客栈。”
信圆点头:“也好。”薛蟠咕噜一声好不失望,直看老毕和杜萱。信圆也看着他俩,眼神不悦。
二皇子妃见信圆的心思都在盯毕大人上,知道今儿人家不会搭理自己,识相告辞。
她们前脚刚走,信圆立时道:“不明和尚,你支走她有何用意?”
薛蟠往屋中张望一眼,张老师和小彭二脸懵逼、杜萱毕得闲了然。乃道:“想提前跟信圆师父交个底,免得你也得花精力猜测她的心思。”遂将天台上的测试结果说了。
信圆微微一笑:“此事简单。”
原来二皇子那个庶子之母入府本为寻常美人。早年她父亲因被高官榜下择婿、母亲“甘愿”退居侧位,父亲升官神速。数年前高官因山东水灾案斩了首,她父亲忙休掉人家女儿、重新扶正发妻。这美人生下儿子、父母得势,也跟着飞升成侧妃,近年已有想把儿子要回去自己养的意思。
孩子一直在二皇子妃手里,势必教导成全心全意帮扶兄长;弄回生母处就不好说了。
侧妃之父投靠了前老丈人的死对头、西江月的前公爹仇都尉,升得更快,已经跟二皇子妃之父平起平坐。若有抢官印的一日,侧妃和孩子多少能成个制约砝码。
二皇子妃如今已指望不上男人,唯有指望娘家。她得捏死那娘儿俩,而皇后最讲规矩。
薛蟠听罢双眼转蚊香:“您老管这叫简单?那复杂是什么。”
杜萱闲闲的道:“仇都尉皇宠正盛。若侧妃老子升官,二皇子必然答应送他外孙回女儿跟前。”
毕得闲道:“若有人想看二皇子府后院起火,扶持侧妃之父即可。”
杜萱接着说:“若二皇子没了,嫡子庶子便没多大两样。”
毕得闲道:“如今之势,于她最好。”
薛蟠眨眨眼:“你俩怎么不击个掌?”
毕得闲右臂微抬,迟疑了一瞬;杜萱手已伸过来了。
“啪。”
小彭趁机溜到薛蟠耳边告诉他:方才杜校借递东西之机握了一下毕大人的手。薛蟠望天:“明目张胆揩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