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看着案头一张笺子懵了半晌。准皇后周娘娘派人给在忠顺王府养伤的周姑娘送东西,捎来这个。上书两个字:致谢。大和尚举起笺子茫然道:“有没有哪位高智商的女士或先生给解释一下,什么意思?”
赵茵娘闲闲的道:“人家谢谢你啊!”
“谢贫僧什么?”
茵娘掰手指头:“林大人大早上进宫。没过多久皇帝传召大和尚你进宫。然后你二人出宫,皇帝去见太上皇。下午你俩再次进宫。林大人磨蹭多日没有结果,你一天去两趟、凤印人选便定下来了。结论:你帮了周淑妃,推她坐上皇后宝座。搁在外洋,周皇后应该颁给你个莲花骑士。”
“别的也就算了,莲花俩字是哪儿来的?”
“你们佛家的教花不是莲花么?”
“阿弥陀佛,听着别扭。”薛蟠龇牙,将笺子小心收起来。“也罢,说不定何时能派得上用场。”
林黛玉伸出手:“给我。”
“哦。”薛蟠老实交到她手里。
黛玉道:“外祖母又打发了人来,我明儿要去荣国府住几日。”
“何故愁眉苦脸?”
“酒宴连天,不爱听阿谀奉承。”
“屏蔽就好。”
次日,赵茵娘陪着她前往荣国府。与外祖母相见,黛玉不免泪如雨下。因看贾母虽比早年老了些,精神不错。
贾母腹中有许多话,一时不知从何处问起。王夫人在旁急得好悬要自己上前。大丫鬟琥珀接过小丫鬟手里的茶盘子自己上茶,趁机使个眼色。贾母瞄见王夫人,先问宝玉可好。
林黛玉道:“上回我去金陵时,宝二哥哥挺好的。新拜了位名师,是吧。”她转头看赵茵娘。
茵娘道:“贾二爷已经去松江府了。”
众人一愣。王夫人忙说:“他不是在扬州、跟着林大人念书么?”
黛玉道:“我父亲素日公务太忙。恐怕表哥耽搁学业,他早就去金陵了。”
茵娘接着说:“今年春天,贾二爷出门踏青,在城郊稻香村偶遇位老学究,好巧不巧的竟是松江大儒韩老爷子。经他点拨,贾二爷大约明年便能下场县试。”
王夫人连声念佛。贾母喜不自禁,当场命打点谢师礼。
林黛玉道:“外祖母别勒掯舅母嫂子们了。凤姐姐不是在的?焉能缺了这项礼数。”
贾母满意点头:“凤丫头从来四角俱全。”不免问到曾孙贾茂头上。
黛玉茵娘相视惆怅。黛玉叹气:“也不知臭小子是什么星君投胎,最爱扔东西玩儿。”
大人们针对贾茂小朋友的爱好弄些轻木块,涂成五颜六色,丢到小桶里让他扔一屋子。薛蟠又让薛蝌弄出拾贝器来。贾茂扔完两桶木块,两个下人便各拎一个桶子拾回、不用弯腰动作很快。贾茂接着扔,能玩一整日不带腻的。
正说得热闹,下人来报史大姑娘来了。
史湘云赶着进门,先见过老太太太太,来到林黛玉跟前一把拉着她的手:“林姐姐你如何?可吓着没?”
黛玉道:“只当时吓了一小会儿。人家替我挡了刀,我毫发无损。”
“阿弥陀佛,我才听说时都吓得动弹不得。”
贾母等人这才想起来,老半天没顾上提黛玉险些遇刺之事。遂纷纷出言询问。黛玉将当日情形简单叙述。
贾母思忖道:“出了如此大事,倒是周娘娘要做皇后。”
林黛玉摇头:“后宫波诡云谲。既然我全身而退,其中究竟就不用探询了。”
邢夫人觑了眼湘云:“倒不知那个阮贵人如何。”贾母闻言也看着她。
湘云茫然:“我也不认得她,不知道。”
一时提起林皖贾元春双双出征,贾母叹道:“咱们家终究是武勋起家。”
黛玉觑她眼中有些期盼,试探道:“老太太,为何两位舅舅没跟外祖父学武?”
贾母脱口而出:“你外祖父不待见儿子,嫌弃他们力量小。”
林黛玉望天:“说起来,外祖父和曾外祖父谁力量大?”
“老国公爷天生神力。”
……一代不如一代。
管事媳妇子进来回话,戏酒已安排下。邢夫人和李纨方引着几个姑娘过来相见。原来时空虽有变化,邢岫烟和李纹李绮依然来了荣国府。贾母素来喜欢小姑娘。孙女们悉数被元春喊去金陵不还回来,这几个她便留在身边解闷儿了。
不多时戏班子咿咿呀呀的唱起来,黛玉茵娘互视无聊。
湘云瞧着她俩:“二位姐姐不爱听戏么?”
黛玉托着下巴嘟着嘴:“是不爱听。”
李绮道:“听闻今儿请的这个戏班子在京城甚是有名。”
史湘云打趣道:“林姐姐是出入后宫的人物儿,见过正经娘娘,瞧戏子假扮的不上。”
“倒不是。”茵娘挤挤眼,“她是瞧听戏本身不上。”
黛玉脑袋依然在巴掌上,有气无力点头。瞄了眼戏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坐直身子:“今儿这出《满床笏》,说的也是武将。论起来贾史两家都是武将之族。云丫头,我跟你说个故事。”
“姐姐请说。”
“某员战将,性情多疑、谨小慎微,擅守不擅攻。其上司批曰,想得周全、面面俱到。最合适的去处是防倭寇,管保连风丝儿不透。后此将调去别处。新上司之子排阵,让他埋伏侧应、不用听号令、只依着时辰下山。此将觉得少将军莽撞、信不过,故此踌躇错过战机。致使我军大败,阵亡八千余人,新上司和少将军都在其列。该战将及其三子阵前斩首,并满门老少入京抄斩。云妹妹。”林黛玉正色道,“此事你可有看法。”
史湘云看她说得严肃,沉思半晌道:“此乃用人不当也,新上司亦有大过。”
黛玉道:“依我看,新上司之过更甚。因为他在大战之前居然没确认担任要职的下属心里怎么想的——觉得少将军莽撞、信不过。此将非但不该派去侧应,甚至不该派上战场。”目光灼灼看着湘云。
湘云茫然:“姐姐一直看我作甚。我以为姐姐言之有理。”
黛玉低叹,与赵茵娘互视无奈。湘云望向茵娘求解释。茵娘道:“史大妹妹没觉得这段故事耳熟么?”
“请赵姐姐指教。”
黛玉摇头道:“可知你家里连这个都没告诉过你。”
茵娘道:“大概是觉得女孩儿不需要知道吧。”
“凭什么不需要知道?”
史湘云心中起疑:“二位姐姐,究竟何意?”
林黛玉看着她道:“那位少将军,便是你父亲。”
湘云瞬间如中了定身术,一动不动。
邢岫烟等人本来旁听,闻言亦大惊。李纹道:“二位如何得知的?”
黛玉努努嘴:“茵娘姐姐说吧。”意思是你掰扯借口的能耐高些。
茵娘张口就来:“荣国公身边有位老亲兵,被这府里的大老爷给气跑了,流落在江南。贾知府得知后时常接济。就是他告诉的。”
湘云眼圈子已红了。强撑着起身向老太太告假,说自己身子不爽利,离座回房。李绮平素与她交好,跟了过去。
赵茵娘也起身要跟着。忠顺王府带来了两个丫鬟两个嬷嬷,一位丫鬟小跑上前低声道:“赵二姑娘,你就撂下我们姑娘啊。”
茵娘微笑道:“这府里的老太太、太太们想不出有水平的阴招。要留神的是从明儿开始的正经酒宴,什么南安太妃、平原侯夫人。到时候我可回去了,让阿玉自己对付。”摆摆手,脚底加快、十来步便与李绮并肩。
回到屋中,史湘云扑上被褥大哭。丫鬟翠缕路上好悬没跟上她,忙问姑娘怎么了。赵茵娘环顾一眼,让翠缕领着屋中另一个小丫鬟出去,自己和李绮坐在炕沿上。
许久,史湘云一咕噜爬起来:“赵姐姐!你是不是曾扮作男装。”
茵娘挑起眉头:“是。”
“帮我扮作男人!”湘云道,“我要去从军。”
赵茵娘抬手就敲了她个脑门响:“从你个棒槌!你从军去能做什么?”
史湘云咬牙流泪:“林姐姐所言没错。虽说那员战将担了罪名,我父亲祖父之过只大不小。圣上也好、别的将军也好,谁不清楚里头的门道?难怪我两个叔叔再没上过战场。我史家的威名自此堕了。”
赵茵娘诧然,打量她两眼:“你……竟然有这般志气?”湘云抹着泪点头。
李绮急了:“赵姐姐说什么呢!快别让她胡思乱想。”
茵娘摇头:“若跟愣头青似的,穿上男装就跑——说句不好听的,难怪人家会觉得令尊大人莽撞。连弓箭都拿不动,遑论刀枪。”
湘云道:“我去找元春姐姐!”
茵娘想了想,问道:“你家里还有兵书么?”
“有!”
“叔父婶娘会限制不许你读么?”
湘云登时哑巴了。
看了她半日,赵茵娘悠然道:“你两个叔父没上过战场,并非因为受到父亲兄长的牵连,只是因为他们自己不想打仗而已。终究打仗是会死人的。这一节,史大妹妹多想了。”史湘云垂头不则声。“如今只有三处在打仗,辽东、琼州和东瀛。辽东气冷,琼州气瘴、东瀛不方便送你过去。”
李绮拉了拉茵娘的衣襟:“赵姐姐!”
茵娘置之不理。“想从军,先练身手。哪家都没有闲人手专门保护你。身为女子,天生比男子力气弱。你只能打当军师幕僚的主意。故此需要通读兵书、兼熟悉地形水势。”
李绮又喊:“赵姐姐!”
茵娘转头轻叹:“李妹妹,咱们俩都不是她,难以理解她的心情。若是史大妹妹想要洗刷父亲祖父留下的污点,你我无权拦阻。八千多条人命沉重如山。”
“可她都定下人家了!”
赵茵娘眨眨眼:“哪家?该不会还是原来那家吧。”望回史湘云,她已满脸通红。
李绮噗嗤一笑,道:“史大姑爷如今已跟着小蔷大爷去了辽东。他立下战功也是一样的。”
赵茵娘皱眉:“还是卫若兰?元春姐姐不是写了信回来么?此人不大靠谱。”
李绮僵了一僵,觑湘云一眼;湘云低低垂头,看不出神色。李绮身子探离炕上远些,低声道:“史家侯爷说,他们好生查问过了,卫大爷极好、与湘云姐姐极般配。”
茵娘摇头。卫若兰之父跟了端王多年,他却背着老子投靠二皇子,还写信给姐姐卫氏、帮二皇子套姐夫马尞的消息。对待亲人,底线比正常人略低。“既如此,云妹妹还是去一趟辽东的好。见见卫若兰,你才知道他究竟值不值得托付终身。”
李绮脱口而出:“他可会觉得云姐姐不安分?”
赵茵娘嗤道:“那就多谢他不娶之恩。史大妹妹念头虽幼稚,却肯认下父亲祖父之过、愿意承担责任、惦记家族的威名。比什么混吃等死的保龄侯忠靖侯强出去十二分。竟不知哪个更配姓史。”
“老太太不会答应的。”
“当然不会告诉她啊。”茵娘理直气壮道,“再说她都出嫁五六十年了,史家的事她也管不了那许多。”
李绮懵了。许久喃喃道:“赵姐姐果真名不虚传。”
“哦?”赵茵娘兴致盎然,“我已离开京城多年,京城竟然还有我的传说?说我什么?”
“说你胆儿大,谁都不怕。”
赵茵娘微微一笑。两个半月前,她家才刚吊死了当朝二皇子。还有什么怕的。因回头对史湘云道:“也别担心什么名声不名声,谁背地里嚼舌头让他嚼去。自身够强,风言风语都是浮云。到了那边有贾元春罩着你。不过——妹妹若只是一时精神上头,转过天去就不想出门,可要早点说。我们就不安排了。”
李绮好悬蹦起来:“赵姐姐当真要安排?”
“史大妹妹想去自然安排。”
“老太太呢?”
“与老太太什么相干?她不过是个老封君,一无官职二无权,全部的能耐都只在荣国府围墙之内。荣国府之主还不是她。她跟赦大老爷每每对峙每每都完败。小姑娘——”茵娘拍了拍李绮的后脑,“得空出去走走。你以为老太太是天,其实她连个井口都不是。敬重长辈天经地义,只别太把她们当回事。”又朝史湘云伸出三根手指头。“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我来拿答案。”
湘云怔怔的说:“考虑什么?什么答案。”
“去不去辽东。”赵茵娘正色道,“不去,咱们只当说笑一场。你年纪小,并不丢人。但凡决定要去,就无处反悔。说是马踏冰河,也保不齐马革裹尸。史大小姐,你要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