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范姑太太的管事被贼人绑架,骤闻他们要杀公主的小姑子,吓得直蹦了起来。偏五娘子已中激将法,拍案道:“便是公主都敢,遑论什么小姑子。”
几乎同时管事大喊:“哪位公主?”
四当家竖起大拇指:“五娘子果然巾帼豪雄!”又扭头看管事一眼:“人家还没告诉呢。横竖有钱。”
五娘子皱眉:“搭理他作甚。他是如花大哥刚抓来的行货。”
四当家眼神登时鄙夷,嗤道:“偏是你们俩作天作地,又要吃鱼又不想沾荤腥。行货之流,手起刀落极妥当。还解释个鸟缘故。”
五娘子道:“让他们死个明白,莫做冤鬼滞留。不然又该招惹和尚道士了,没的烦心。”
“我那地方宰的人比你多。”
“如花大哥性子单纯,没你们那么重的煞气、压不住。再说也没有镇堂法宝。哎,你们一家要那么多法宝作甚?分我们两个如何?”
“想都别想!”
京城怪力乱神的事儿并不如江南那么多,最近的“法宝”也就是不明和尚大战血魔使的那串佛珠,如今在冯紫英媳妇手中。管事琢磨着,不明手里兴许还有别的法宝,可能求来一两件替自家主子镇宅?
正胡思乱想呢,五娘子已擦完刀,走到管事跟前从头到脚打量。管事后背冰凉:她这眼神,像是屠夫在瞧一头待宰的猪。忙喊:“五娘子、四当家,有话好说。世道艰难,小人清楚。小人说句真话,二位别嫌难听。您二位都是棒槌,半点不通行情。那老道姑得的少说七千两!”二人一愣。管事一瞧有门儿!“只给你们七十两银子。拿你们当冤大头使呢。且尚公主的人家焉能是寻常小户?姑奶奶婆家也不好惹。来日翅子窑鹰爪孙追查下来,你们直送出去顶罪,老道姑独得六千九百三十两!您二位可冤不冤枉?”
这番话还真把两个贼人给震住了,眼神迟疑不定。
管事接着说:“我家主子也认得三五个贵人。只需知道公主的小姑子是谁,小人立时可估量出其价钱。二位英雄,你们且想:一场酒席都得七百两银子呢!一条性命焉能不翻个十倍?”
二贼面面相觑。半晌四当家道:“如今也只知道她嫂子是位公主,岁数却是不小。”
管事心里咯噔一声。一位女人若非闺中小姐,提起身份通常是某家的太太奶奶,岂能拉扯上嫂子?唯自家主子,因没有婆家、娘家跟着兄长,才会说“公主的小姑子”。莫非如此凑巧?天不亡主子!“可还有什么消息?”四当家摇摇头。管事又问,“谁想害她?”
四当家道:“如今各处码头章程严密,风丝儿都不透。既有人不惜重金要其性命,必是得罪人了呗。要么夺钱财、要么偷男人。”
管事思忖着,口里喃喃道:“使的都是自家的钱财。”
“那就是人家想要她的钱?或是她觉得使了自家的钱,人家觉得她不要脸、花人家的钱。”
管事一激灵,神情变化。
五娘子瞧了他几眼:“难不成你认得?”
管事抬起头:“求问五娘子可知道如花大侠方才去的是哪户人家。”
五娘子撇脱道:“他武艺高强,连何时出的门我都不知道。”又瞧他几眼,“你这厮莫非为了活命,拿话哄骗我等?”
管事苦笑,潸然泪下:“小人区区贱命算什么?我只怕,你们说的那买卖,是我家主子。”
话音刚落,四当家击掌笑道:“瞎扯淡,没有这么巧的。五娘子,此人刁滑无疑,快些结果他性命。”
五娘子道:“明儿再动手,肉新鲜才好卖。”
管事拱手道:“二位不妨听小人几句话。若当真是我家主子,小人笃定,七十两银子你们冤到西天去了。”
二贼互视几眼。五娘子思忖道:“你且说来听听。”
管事滚落满脸的泪:“我主子苦啊。”
原来他主子原本不用守望门寡。彼时年纪小,婆家压根没那个意思。家中已娶了位郡主,与当时的太子亲近。谁知太子越看越岌岌可危,倒是康王隐隐有上位之势。因盘算着替她哥哥求娶亲近康王的昌文公主。为造势,逼着女儿困锁闺门。作为补偿,除去在外头装出节妇模样,其余她爱如何如何。范姑太太起先也曾以泪洗面,后来便破罐子破摔,花天酒地无所不为。这本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如今时移世易,难保有人嫌弃她有辱门楣、或是奢靡太过。
听罢经过,四当家思忖道:“贵府老爷老太太自觉亏欠于令主子,只因为她终究是亲妹子亲闺女;外头嫁进来的太太奶奶等可跟她没半文钱感情。令主活着便是膈应人,若死则举世太平。仙姑作法无声无息,本是极好的。”
五娘子道:“既然她跟着兄长,当年之事、嫂子自然知道。女人心疼女人,依我看不是。”
管事摇头道:“我们家那位公主不会心疼小姑子的,连老太太都是……”忽神色大变。二贼都瞧着他,他只闭口不言。
四当家道:“这厮说一半咽一半,挠得人心痒痒!你不说明白,我们又不知甲方是谁,如何猜去?”
五娘子皱眉:“果真是为活命胡扯的。先送到厨房去。”上前要动手。
管事急忙喊冤。四当家贪财,催促管事说清楚些。这管事平素不过替主子安排内宅琐事,并未经历外头的风雨。二贼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终于给套出了痕迹。
范姑太太跟后妈素来不合。为着置气,竟然与同父异母的二老爷私通。先头二太太气得落下个成型的男胎,大损身子,年纪轻轻便没了。昌文公主生范大爷有些迟。那孩子倘或能保住,便是范家长孙。事情过去太久,新二太太也颇得婆母欢心、并生了孙儿,逐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老太太不过假装撇下旧怨,心里依然膈应,也不是没可能。
半晌,四当家龇牙冷笑:“贵府好生小气。与王爷皇子的亲近公主结亲,无法是给两件东西:钱财或名声。贵府只因不舍得给今上钱财,唯有送他名声。姑奶奶的终身幸福全然不在考虑范围。”
五娘子道:“短视得紧。这姑奶奶若嫁个有本事的人家,少不得替族中谋得好亲戚。”
管事立时昂首道:“我们主子自打在闺中便称女诸葛。如今虽已不过问小事,大事皆要她首肯的。老太爷和各府太爷都觉得,她嫁给外人于本族有损。”
四当家点点头:“故此望门寡不过是个名头。”范老太太早先说不定使过别的法子,奈何本尊能耐不小、尽皆失败。“贵主犹如千金马骨,摆给诸位姑奶奶瞧。凡肯为族中牺牲的女儿,族中不会亏待于她。”因叹道,“牺牲得人家自愿才是。”
管事眼圈儿一红:“主子心里苦,外人那里知道。”
“一个寡妇权柄忒大,难怪人家看她不顺眼。有钱能使鬼推磨。纵然我们不接这买卖,旁人少不得会接。”
管事又哭:“如何是好。”
五娘子思忖道:“除非弄清楚甲方。”
“甲方也断乎不是小人物。”四当家摇头。
五娘子冷笑道:“寻个靠谱的赏金猎人封下密函。就说寡妇一旦死于非命,密函立时公诸于众。哪怕封张白纸,对方必有所顾忌。”
四当家忽然清醒似的:“哎,咱俩仿佛让这厮牵着鼻子走!”二贼眼神又疑。
管事道:“二位英雄都是老江湖了,看不出来小人可曾扯谎?”二人互视踌躇。“纵然把小人上下百来斤卖了,能抵几个钱?”说着往怀中一摸,惊喜发现自己还没被搜身。忙取出几块碎银子来。“听闻绿林中有遮掩双方来历传递东西的法子。”
“有。”
“如此可好。”管事将身上的钱悉数摸出来,有个二十来两银子。“这些只当是小人的买命钱。小人性命虽不抵什么,主子实在艰险。”他俩对主子都有几分怜悯。“二位可给小人个法子,小人明儿送去七百两纹银。”
那两位眼睛登时直了。“多少?”四当家大喊,五娘子也浑身一凛。
“七百两!”管事嗓门大了几分。“若小人不曾食言,还望二位好汉休接那七十两的买卖。”叫如花的傻大个武艺确实高,自家主子怕防不胜防。“若能假装接下、帮我主子拖延个把月——”个把月足够主子查出什么甲方。“小人再送七百两。”
二贼呆若木鸡。半晌,四当家伸出七根手指头数了数,收回去再伸七根接着数。“一千四百两?”
管事负手微笑:“一千四百两。如何?抵好汉几单买卖?”
四当家刮风搬把椅子到他跟前,满脸堆笑:“客官请坐请坐!”管事哈哈大笑。
哥谭客栈十二个时辰不歇业,五娘子动身去租铁匣子。四当家耐心细致教导管事使用方式,顺带科普如何找赏金猎人。一时五娘子回来,给了管事一把钥匙。四当家说声“得罪”,蒙住管事的眼睛嘴巴耳朵,扛着他出去。
也不知在街上胡乱跑了多久,四当家放下管事、掏出其耳中棉花轻声道:“此处是朱雀大街。客官自行动作,我走了。”遂听脚步声如风。管事诚心等了许久才拉下眼上的黑布。环顾四周,确为朱雀大街无疑。长出一口气——性命保住矣。自然半分不知如花大爷就在离他不远的墙头坐着。
此处离公主府还挺远,夜里没有车马可租,管事费了许多工夫才走回自家。府里发觉他凭空失踪,已闹了个人仰马翻。忽见从门口回来,都嚷嚷说“可找着了。”
管事奔回书房,向姑太太双膝跪倒哭道:“奴才险些再见不着主子了。”因避开闲杂人等,一五一十备述经过。
姑太太听罢心底冰凉:她也觉得那宗买卖的目标必是自己无疑。至于甲方——当即安排人手,悄悄查问本府和二老爷府中近日可有人联络道姑。
道姑进府本不是什么机密事,门子、领路的小厮等俱清楚。天明后不久,老太太请仙姑祈福、仙姑被师父调走兼介绍师叔的经过可谓洞烛其奸。姑太太静坐良久,心里明白:告到族里也不过是打马虎眼罢了。想动那老东西,一如她对付自己得从外头请人、自己对付她也得从外头请人。乃命管事送七百两银票进铁匣子,稳住昨晚二贼。又请大侄儿。
因田税变法,范大爷早已忙得七窍生烟。可姑妈有要紧事,他不敢不来。范姑太太请他到茶室小饮,岿然如山。范大爷见此架势不敢则声。吃了半盏茶,范姑太太拍两下手掌。管事从屏风后出来,垂着头从如花说到道姑。范大爷面如生铁。
姑太太道:“我也不难为大侄儿。这个道姑若不成事,人家难免去寻别的道婆。大侄儿可否替姑妈寻个有本事的僧道、我请他居于客房?”
范大爷苦笑。有本事的僧道必然不能久居自家,嘴不见得严实。“侄儿与不明师父有些往来。他处想来还有法宝。”
姑太太一叹:“也罢。”安静会子又说,“淑荃还活着。”
范大爷怔了怔,扶案立起失声喊:“什么?”
姑太太茫然:“什么什么?”
“淑荃还活着?”
“大侄儿糊涂了?”姑太太诧异道,“淑荃已没了多少年。”
“姑妈将将说淑荃还活着!”
“我何尝说过?大侄儿听错了。”姑太太款款的吃了口茶。“故人夭夭,梦萦魂牵。大侄儿,忘了吧~~”
范大爷又不是傻子。姑妈的意思是,淑荃确实活着。若自己没帮上要紧的忙,姑妈半个字不会透露。可他总不能去伤老太太性命。进退两难。乃站起身深施一礼,失魂落魄的走了。
姑太太依然吃茶。半晌,那管事忍不住问道:“主子,淑荃姑娘当真还在?”
姑太太笑了:“本是我亲自下的手,连棺材都是我亲眼看着入的土,焉能还在?骨头早都化作了泥。”
“那主子方才跟大爷说……”
姑太太悠然道:“我方才不是跟他说他听错了么?你没听见?”
“奴才听见了。”管事再不敢则声,悄然退出去。
姑太太接着吃茶。许久,笑靥如花。“我既不快活,谁也别想快活。”一时又泪流满面。“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房梁之上,如花大爷竟掩面不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