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日,林黛玉及笄礼。本该大宴宾客,只是黛玉不喜欢满院子跑陌生人,遂办得相对低调。四天后便是封后大典,对外只说不敢抢皇后娘娘的风头。旁人皆信以为真;准皇后也觉得这小姑娘极懂事,送来好长一张礼单子。正宾自然是忠顺王妃责无旁贷。这些仪式本有章程,府中皆安排妥帖。林黛玉今儿少不得早早起来预备,抱怨过生日都睡不成好觉。
各府女眷陆续抵达,不免吃惊:女孩儿及笄礼本该去后院,她们家居然在王府正堂。还真没有这样的。有人悄悄拉着与黛玉熟识的史湘云、李纹等询问缘故。她们自然也不知道,湘云便进去找赵茵娘。茵娘纳罕道:“不都这样么?早先我和宝钗的及笄礼也都在自家正堂。”湘云遂以为这是南边的风俗,转头告诉姑娘们。大伙儿悄悄羡慕。
男宾安置去偏院,数目也不少。借机来了几位朝廷大员,林海跟他们上书房开小会。世子和薛蟠忙着招呼宾客。时不时有人朝世子说些暧昧之言;这位起先还只管装憨打岔,不多会子便僵了脸。终忍不住扭头想抱怨,忽见和尚硬着头皮冲人假笑、活像一只冻裂的柿子,霎时来了精神。
吉时既到,笄礼开始。贾母看着外孙女、想起女儿,不觉泪如雨下。邢王两位太太在旁低声劝慰。众人方知赞者是杜萱的母亲妙容道长。平素没觉得她和忠顺王府有什么交情,偏这会子又不方便说话,你瞧我一眼、我瞧她一眼。
消息传到男宾席,熟识的几个人都跟薛蟠打听。薛蟠正神游天外,怔了怔才说:“我们和杜萱很熟啊!阿玉还是她学校的客座讲师,讲过好几种公开课。”
众人茫然——他们对职工学校毫无概念。唯有冯紫英是去过的,含笑道:“林小姐那么点儿大的人,立在讲台上人家能看得见她么?”
“人家不矮好吧。”
“她讲什么?”
“立法基础系列,本朝的、前朝的、历朝历代的,还有外洋诸国的。”
冯紫英懵了。“他们听得懂?”
“听懂多少算多少呗。”
“那些人不是工头么?听这个作甚。”
薛蟠摆摆手指头:“须知,多数犯法的人都不懂法。若人人懂法,犯法的就少得多。工头懂法,底下的工人便少犯法。能给官府省多少事?你问问裘良忙成什么样?他只单管一个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可没归他管。松江府如今人口又多又杂。若没工头约束,光破案就得忙趴下五十个贾琏不止。”
冯紫英听着甚有道理,只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仔细想来又确没有哪里不对。有人探头打听松江府什么样儿。冯紫英好不感慨:“贾琏那厮竟混成国之栋梁,早些年做梦都想不到。”
贾蓉在旁笑道:“琏二叔已算是栋梁了么?”
冯紫英看了他一眼:“蓉哥儿,你去过南边没?”
“不曾。四姑姑写信回来,让我得闲去走走。我只懒得动。”
“去瞧瞧的好。”冯紫英道,“许多事当日只觉稀奇,待离开方知其妙处。比如他们满大街路牌好生方便。”他倒跟贾蓉显摆起来,众人围着凑热闹。
薛蟠接着神游天外。世子伸手到他眼前摇了摇:“和尚,想什么呢?”
薛蟠怔怔的道:“平行时空。”眼前轰轰烈烈红尘富贵,对比起“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不觉哀然、红了眼圈儿。
恍惚间报信的来说笄礼已毕。满堂男宾其实没一个认识林黛玉,都满口跑吉利话。薛蟠喃喃的说:“林妹妹长大了呢。”
世子冷不丁凑过来:“谁说长大了?才十五岁。昨儿你自己说二十岁方勉强算成人的。”
“对,是我说的。”薛蟠右手连拍额头。世子哼了一声。
章程走完,依着惯例后头当有说书的唱戏的舞狮舞龙杂耍的。虽经历与原著截然不同,林黛玉依然不喜欢吵闹,故此这些全都没请;弄了许多小游戏。大伙儿起先还只觉得新奇,不多会子悉数玩开。万没想到,最惹眼的居然是蹲萝卜。虽用不着什么道具,因皆是熟人,玩起来好不肆意。霎时开了好几组,堂前屋后遍地萝卜。甚至多年以后,许多人回忆起今日,都还记得自己是什么颜色的萝卜。
看场子已经铺开、管事们悉数就位、林海跟几位大人也回书房去了,薛蟠便绕去廊后躲会子清净。不曾想迎面看见一个熟人,呆怔怔的凭栏。听见脚步声,那哥们扭过头来,依然呆怔怔的点点头。竟是范家大爷。
薛蟠立在人家身旁:“贫僧还以为今儿只范小二过来。你如何也来了。”
范大爷道:“林大人难找,想碰碰运气。没想到连戴青松大人也在。”
薛蟠皱眉:“阿玉好端端过个生日,他们几位一来,整个儿变味了。”
“师父不喜欢热闹?”
“贫僧挺喜欢热闹,就是有些累。今儿跟嘉年华似的,不知不觉丢掉世俗礼仪肆意玩儿。”薛蟠拍拍他的肩,“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偌大宗族,用不着个人挑担子。”
范大爷苦笑。
“添点儿田税罢了。佃农都没哭呢,你家一副苦相。你的难和人家的难压根不是一个级别。想不改田税也容易。替皇帝另想出个稳固农人的法子来。”
闷了许久,范大爷道:“没有法子。”
薛蟠耸肩:“其实你什么都明白。土地兼并会导致山河不稳也明白。”
“师父的工厂里少收些工人,他们自然回来种田。”
薛蟠诧然看了他半日。
“不对?”
“我收回刚才的话。你并不明白。”薛蟠道,“举国人口,农者最众。若寻常农人都变成佃农、而佃农又都被以极高的佃租固定在土地上,就变成了你们的奴才、而非皇帝的子民。范兄,我知道你一点都不想当皇帝。可你能肯定通家之好的世叔世伯们不想?”
范大爷微惊。“这一节我确没想到。”
“贵府五婶娘很有代表性,量变引起质变。她起先哪至于忒般胆大妄为。人有无穷欲望,单想靠修心养性来抑制如天方夜谭。一旦超过朝廷允许的边界,你们没有军队。”
“……薛兄弟,贵府如何处置这等事?这些日子我好生查访才知,贵府早晚必不弱。”
薛蟠微笑道:“我资助了两个人。一个是东瀛的四皇子,一个是高丽的大海盗王铁。资产国际化分散乃投资家最常见的避险手段。多个国家有产业,加起来富可敌国,但在每个国家又都不会影响到朝廷的统治。”
范大爷点头,半晌一叹:“这两天,我仔细想了想你们家信知姑娘要学的那几样。琴棋书画不要紧,要紧的是读史。”
“我们家有危机意识。艺术修养当然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
过了会子范大爷忽然说:“听闻吴逊大人正月二十上的折子是今儿及笄这位打的底稿。”
“吴逊脸皮可真够厚的。”薛蟠咧咧嘴,“基本全是阿玉的原稿。高昉大人那份折子倒是林大人打的底稿。”
“圣人为何安排两份折子。”
“阿玉嫌弃她爹的不齐全。林大人死要面子,不肯承认女儿的更好、也不肯照改。阿玉和吴小姐是朋友,就托她拜托吴大人。”
范大爷愣了。“吴大人那份并非圣命?”
“不是。林小姐跟她爹较劲儿,吴大人帮女儿的朋友跟自己的朋友较劲儿。”范大爷呆若木鸡。薛蟠嘿嘿两声,“死活猜不出吧。”
范大爷诚实道:“压根不信是林小姐所拟。”
“你家女儿不读经史,就当别家女儿都不读啊。”
“也有读的。”
“可以让她认识下阿玉。哎哎没事吧你!忽然绷得这么紧。”
范大爷又许久才说:“外人议论她要做这府里的世子妃,我瞧不像。”
薛蟠撇脱道:“不是。”又过许久,范大爷刚要张口,薛蟠打断道,“咱俩能凑巧到同一处躲清静也算有缘,别说些公务行不?”
“公务?”
“什么家族啊折子啊。大哥,你价值观内化太严重了。”范大爷茫然。薛蟠遂解释道,“打个比方。你身为范家长孙,打从懂事起四周的人就教导你:要为整个范家的昌盛而奋斗。学东西要学当族长用得着的,不能学自己喜欢的;娶妻要娶家里需要的,而不能娶自己心爱的……咦?作甚?”
范大爷强笑:“无事。”
薛蟠皱眉:“不想笑就不要笑。”
范大爷忽眼神一亮:“师父!我想找个人,你可能算得出在哪里?”
薛蟠莫名道:“我要有那个本事就算宝藏去了。找人靠的是蛛丝马迹。”
范大爷颓然不语。在栏杆上趴了不知多久,询问和尚可有镇邪的法宝、想求一件。薛蟠倒大方,亲自回客院取了串旧佛珠来。范大爷合十谢过。
正堂那头,林大小姐领人玩了个辩论赛。她和赵茵娘当场抽签,各得一个论题,然后各招募辩手三名。明徽郡主主持,辩题也是她出的。正方时势造英雄,反方英雄造时势。
赵茵娘先抽,哈哈笑道:“手气真好!反方。”
王熙鸾忙跑到她身旁:“算我二号辩手!”
林黛玉哼到:“你参加过没?”
“没有。”熙鸾道,“探春是她们学校辩论队的,写信回来显摆好多次。反方便宜剑走偏锋,比正方有趣。”
史湘云笑道:“我也看过三姐姐的信,略知道点子。我帮林姐姐做辩手。”
黛玉道:“多谢。杀她们个人仰马翻,让她们知道康庄大道是才正理、剑走偏锋未必能赢。”
众人都笑。不多会子辩手便招满了,分组预备。有盘算的老太太、太太们都暗暗揣摩着,这八位姑娘必有主见、可替自家儿孙相看着。
辩论赛斗得如火如荼。第一回参加的六位姑娘皆机敏灵透、毫不逊色。开局没多久,正方三辩的裘家姑娘险些把赵茵娘给噎住了。亏得茵娘实践经验泰山压顶式碾压。兼她上过谈判桌下过工地,气魄哪里是闺阁女儿能比的?一长串实际案例拍下来,方稳住阵脚。明徽郡主轻轻点头,知道反方多半能胜。黛玉胸中纵有万卷诗书,实在不如茵娘走的路长。
围观的也瞠目结舌,更有甚者出了冷汗。林赵二人许多引经据典,长辈们压根没听过;赵二姑娘所言分明是她亲身经历。不少太太打量着赵茵娘又是惊羡又是踌躇,良久摇头放弃——自家儿子拿捏不住。
辩论赛结束,反方险胜,林黛玉从头到脚都写着不服气。旁有书记员将经过悉数录下,几位辩手兴致勃勃誊抄回去温习。旁的姑娘也都围拢过来。虽字数甚多,抄得不亦乐乎。又评议起来。说着说着,不免变成群辩。
妙容道长笑道:“这个好不有趣。改明儿贫僧也邀一场。”
茵娘扭头道:“要是预备的时间充足更有趣。或是成立十几支辩论队,先积分赛、后淘汰赛,最末决出总冠军。”
“这是个什么玩法?”
茵娘撇下小伙伴跑到她跟前,提笔画出赛制图。“松江职校的各种比赛皆如此。”
“原来如此。萱儿没跟我说过。”
茵娘歪歪头:“杜校忙得厉害。山不就你、你可以去就山嘛。问问亲闺女又没什么可丢脸的。”
妙容一叹,又笑:“小姑娘,你言之有理。我今儿就给她写信。”赵茵娘笑眯眯跑走了。
妙容再叹再笑,竟取帕子拭了眼角两滴泪。“萱儿打小性子莽、嘴也不饶人,正经的朋友没几个。倒是在南边过得甚好。”
明徽也叹:“甚好?打从她们职校开张,举世皆知她跟顾副校长吵架乃校园风景。听说还有教美术的老师架着画板在旁描速写。”二人相视而笑。
直至黄昏,众人才恋恋不舍的散去。趣事实在太多,姑娘们后来连着念叨了小半个月。
晚饭后薛蟠才捞到个机会给黛玉使眼色。二人溜到僻静处,薛蟠从怀中取个小盒子:“喏。你小时候想要的礼物。当时我说给你弄一个,你怕自己驾驭不了。”
黛玉打开一看,里头是枚圆圆的指环,刻着长串西洋文字。她想了想:“魔戒。”
“嗯。”
“这是精灵文?”
“对。”
“你确定没写错?”
“不确定。”
“试试吧。”黛玉捏着指环在手中转了转,“能看见我么?”
“咦?你在哪里说话?”
黛玉噗嗤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