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郎解释了物理组梅工的来历。卢慧安怔了半晌,抱怨他近墨者黑,与和尚一般儿健忘。薛蟠方告诉她梅工何等要紧。
卢慧安不觉头疼:“我知道实验室里都是和二哥哥相仿的人物儿,绝非请媒人下聘般简单。”
小朱幸灾乐祸:“知道就好。”
薛蟠认真道:“慧安,咱们这几个人多少都有些纯粹,只不过纯粹的方向各不相同。唯有你是俗中而又俗、俗得最彻底的一位人物。你究竟是怎么做到被真实存活的人包围、依然能俗成这样的?”
卢慧安让他噎着了。正欲反唇相讥,忽见大和尚侃然正色、绝非顽笑,微微皱眉:“我如何俗得彻底。”
“我们都以自身之乐为乐,以自身之愁为愁。独你,依然和许多没有自我意识的凡夫俗子一样,以世俗标准来衡量自己和别人。”薛蟠道,“即使梅工并非天才、只是个寻常实习生,难道她就应该因为你母亲看她顺眼而被卢家挑为儿媳妇?实验室简直是整个江南最纯粹的地方,聚集着为且只为科学而奋斗的人群。虽说奋斗这个词语渐渐的有些调侃意味,其本真含义确实是很让人感动的。令堂大人依着容貌、举止、身世等条件,像在商铺买东西一样挑选她,实在太折辱她了。令堂大人依着容貌、举止、身世等条件,像在商铺买东西一样挑选卢遐的配偶,实在太折辱卢先生了。”
小朱咳嗽两声:“说得太重。”
薛蟠依旧肃然:“早先咱们说得太轻。故此她一直都,知道、就是不改。细究原委,便是那个俗得不能更俗的俗态:好了伤疤忘了疼,饱汉不识饿汉饥。慧安你原先受世俗迫害,小小年纪、险些因为还没订下的婚约出家一辈子。回想一下会不会后怕?”
卢慧安深吸了口气:“我已多少年不曾回想。”
“没错。”薛蟠点头,“你早都自信满满、安全感爆棚。现如今世俗害不着你,你便清风明月戏台围观。令尊令堂拿亲情逼迫卢遐、欲让他依照父母意愿娶个符合家族要求的媳妇,和皇帝家把你困死在大高玄观,有什么两样。不都是仗着世俗赋予的强权欺负人么?然后你父母还觉得委屈,因为替儿子决定婚姻大事是他们俩天经地义的权力,卢遐自己并没有这种权力。荒不荒唐?到底谁结婚?谁跟老婆生同衾死同穴?”
卢慧安扶住额头:“我明白东家的意思了。”
“不,贫僧还没说完。”薛蟠吃了口茶。“你和陶瑛在一起,前皇后张氏也气得七窍生烟。她的领域也被侵犯了,你终身当道姑才是正确的。然而现在她自己当道姑去了。原因呢?原因是她在丈夫的小老婆身边安置了细作。哪家主母不在姬妾身边安插人手?跟信圆师父相比,她确实不够能耐母仪天下。可比容嫔又如何?皇帝对她也是强权。所谓强权就是不平等,因为不平等所以不讲道理。慧安啊。”和尚长叹一声,“你以为自己高枕无忧么?你以为这辈子再回不到大高玄观去?令尊令堂对卢遐不听话有多憋屈,太上皇、皇帝、将来的太子对忠顺王府就有多憋屈。”
小朱点头:“委实如此。王爷与萧四虎混迹江南,外人或曰故作荒唐、自污保身,或曰假痴不癫、内藏勾践之心。”
薛蟠嗤道:“关他们屁事!明二舅那种人物用得着自污?”
卢慧安托着腮帮子怔了半晌,定定的说:“我再好生想想。”
薛蟠拍拍她的肩头:“快些从家族教导给你的思维定势里出来,做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卢慧安微微阖目:“我尽力。”一时叹道,“我母亲却又如何是好。”
“令堂早已习惯丈夫的颜面大过旁人的需求。”薛蟠道,“让她背着卢学政偷偷做就行。浪费才能简直天理不容。”
小朱含笑道:“我有个主意。哄骗卢老爷说,甄大奶奶拜托卢太太帮忙,并不付钱的。终究是四皇子妃的大嫂子,给个面子说得过去吧。”
薛蟠吹了声口哨:“这个主意极好!”
卢慧安闷闷的道:“好是好,只半点儿高兴不起来。”
“哎呦~~贫僧要欢呼!”薛蟠举起双手挥动,“卢大掌柜学会厌恶规则啦~~”卢慧安瞪他。薛蟠接着说,“不过,等过两年卢太太的收入远远超过丈夫、底气充足,她自会挣脱束缚的。顺其自然便好。”
小朱端详了会子卢慧安的脸色道:“慧安还没死心。”
薛蟠点头:“依然暗藏侥幸,巴望着卢学政并没那么俗气,并不会只顾念自己的地位、不考虑卢家的整体利益。”
小朱做思索状:“或许咱们俩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卢反对太太赚钱另有缘故?”
薛蟠重重点头,也做思索状:“另有深邃隐秘、为你好的缘故。”
卢慧安横扫他俩一眼,起身便走。薛蟠在后头招手:“有最新进展通报一声哈~~让我俩看个笑话。”
过了半个来时辰,卢慧安打发人送回口信:笑吧。薛朱二人击掌大笑。
卢慧安立时领着她母亲去招商钱庄开了个户头,将来跟甄家的买卖往来都不走家中账目。卢太太迟疑片刻方告诉女儿,长安有书信过来、族老们欲求她父亲设法帮衬族中为官子弟升迁。
卢慧安淡然道:“我老子自己还没升迁呢。朝廷又不是忠顺王府开的。”
卢太太叹道:“我也是这么告诉老爷的。偏老爷愣是愁肠百结,愣是放不宽心。”
卢慧安看了母亲半日,扑哧笑了:“母亲拿父亲没法子,与我拿母亲没法子,一模一样。”
卢太太嗔道:“你如何拿我没法子。”
“说不明白。”慧安一叹,“也罢,过个三二年自然好了。”
卢太太又说:“让你去问梅姑娘,你可问过没有?我的话全当耳边风。”
“问过了。”
卢太太喜道:“如何?”
“她原本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卢慧安悠然道,“因为爱数算,每每秉烛钻研。偏次日务必早起请安,难受得紧。府中宴请贵女她还得陪客,那些时间她原本想花在学术上。强撑了两年再撑不下去,托人帮着施计和离,得以逃出生天。”
卢太太呆若木鸡。半晌跌足道:“如何是好!你哥哥四周只怕都是这般女孩儿。”
卢慧安长叹:“母亲何苦来,婚姻大事哥哥岂能让你们做主……算了。”不觉心累如牛。
“我知道,你哥哥翅膀硬了……”
“对啊!这不挺明白的?”
卢太太恼道:“我是讥讽。”
“何尝讥讽?他委实翅膀硬了。实不相瞒,祖父给我来过信、想托王爷替三叔爷的大孙子调去个富足大县。”
卢太太大惊:“你如何答的?”
“我忙着呢,不要紧的书信自有助理组处置。”
“阿弥陀佛!”卢太太忙不迭合十。女儿还没嫁过去,替娘家亲戚谋官算什么事儿!乃叮嘱道,“如此甚好,莫搭理他们!”
卢慧安扑哧笑了:合着不止我俗,母亲也一般儿是个俗人。“我算不算翅膀硬了?”卢太太哑然。
母女俩回到家中,仆妇上前禀告、说薛家请三姑娘。卢慧安干脆将她母亲一并带过去,想借大和尚的口才劝劝。一瞧,原来是高丽回来了位传信的兵士。
新一波移民当中有位陈老师,是个大美女,擅画。自幼学的写意工笔,移民前在培训班学了西洋素描。将两者揉合起来,陈老师所绘人物素描又快又有神韵。众人好不惊羡,口耳相传比刮风还快些。
镇守后方的王铁将军少不得听说。他离家多日,还上了战场,难免挂念家中母亲祖母。因想着,若能托陈老师画张画像,使人送回去,也可安她们牵挂之心。于是亲往陈老师学校求画。后陶瑛派人联络后方,看到那副画,极赞像得不能再像。近日已没多少敌军可打,陶瑛干脆也回了趟老巢。见陈老师的画果真形神兼备,也托她画几张。王铁见陶瑛那么多,他也添了两张。遂派人送回江南。
薛蟠所看第一张画像是陶瑛的,角落画师签名草草写了个陈字。登时认出来:这位美女老师正是先广州知府的孙女、京师花魁谢翩翩。细观画像,不免击节——鲜活如生。合着古代擅画之人这么多。
再往后看到王铁的,签了大名陈臻。小朱失笑道:“好大的口气。这位陈老师家学必好,父辈必狂妄。”
“何以见得?”
“陈臻不正是孟子的弟子?”
“不至于吧!人家碰巧叫这个名字不行么?”
“认得此字之人,哪会不读《孟子》?”
“或是街头算命先生占卜所定?”
“谁家替女儿寻先生占卜定大名儿。”
“贫僧说不过你。等着,卢慧安来了让她上。”
待卢慧安进来,和尚劈头便嚷嚷:“慧安女士!这姓朱的说你辩不过他。”小朱只抱着胳膊哂笑。卢慧安全不上当,细问原委。听见有陶瑛的画像,后头的也懒得听了,先取画像与母亲同看。
几张画像来回看罢,卢太太笑道:“这位陈老师,只怕对王铁将军有点儿心思。”
众人一愣。卢慧安问道:“母亲如何看出来的?”
“说不出缘故。”卢太太道,“笔端有意。”
小朱将陶王二人的画像摆成两行,端详半晌道:“王铁不是性子老成么?模样也比陶瑛略逊一筹。单看画像,分明都像本人、却难分伯仲。”
薛蟠口里说“无中生有”,眼睛不由自主上下对比。“也许王铁比较上相?”还真有点儿可疑。
小朱与卢太太又从画像里寻出了四五个证据,越说越真。薛蟠心想,一个获罪将军之孙,一个冤屈知府之后,他俩还挺合适。不过王铁那闷葫芦的性子,绝对没本事自己觉察出来;陈老师曾被没入教坊司,也难免自卑。遂提笔给王铁写了封信,说替你执笔画像之人像是暗恋你的样子,奈何遭际坎坷、多半不敢表白云云。
殊不知几位全都想多了。替王铁画像那两天,陈老师家中正描工笔、无端细致了几分。而给陶瑛画像时,又恰赶上她让半个班的不开窍学生憋了一肚子火,笔锋略躁。然而王铁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有美女暗恋,收信后不知所措。偏他堂妹王芙蓉已到高丽,且对东家和朱先生的判断笃信不疑。兴致勃勃穿针引线,惹出许多热闹。此为后话。
研究完画像,众人才想起询问战事如何。兵士说如今高丽国中能打的军队已都让陶贾二位给霍霍了,散兵游勇多潜入深山、不大好找。陶将军懒得收拾,又惦记回国成亲,不多会子便会回来。贾将军身边那位何老爷子有心教导他运兵,预备领人进山。只是因打了这一年多的仗,彼国国势昏颓,城镇街头少有人踪。济州岛却是让移民占得满满,各种工事也修建得差不多了,陶将军觉得已到往朝鲜半岛正式移民的时辰。
薛蟠耸肩,举起右手:“贫僧支持。”
小朱点头道:“打铁需趁热,莫等他们恢复国力。去请信圆师父吧。”
卢慧安忙说:“她身旁眼线依然不少。还是咱们去上海见她的好。”
薛朱二人都赞成。卢太太虽坐得远,依稀听见了一两耳朵,暗暗吃惊。慧安此时才想起她今儿的目的,遂托东家劝劝母亲。
薛蟠起身诵佛,走到卢太太对面行礼坐下,一本正经道:“您老看到了,是令媛逼贫僧来的,不是贫僧自己愿意来的。贫僧非常清楚,您老这年岁,晚辈的话压根听不进去。不能劝、只能骗。咱们就装样子混半个时辰如何?”
卢太太啼笑皆非:“师父说反话呢。”
“没说反话,认真的。”薛蟠道,“您打小长大,看见叔叔姨妈、哥哥姐姐、甥儿侄女和您自己的婚事皆父母做主。所以就误以为儿女婚事就应当由父母做主。您这个叫做以偏概全。”
“此话怎讲。”
“结果是那个结果,原因不是那个原因。现如今男子十七八、女子十五六都开始成亲了。少年人压根没有事业。所以做主的不是父母,而是钱更多权更重之人。”薛蟠微笑道,“跟我家一样,贵府钱更多权更重者,显然是儿女。您就像小孩子,别人都有的、我也要。言尽于此,自行体会。”合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