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芳佳木,风高日出,云霏渐开。不明和尚背着个大包袱、马踏青尘上山,直奔王家祠堂。小孙子看见他便哭:“法师可算来了!”
薛蟠一愣:“怎么回事?”爷孙俩顶着四个黑眼圈,一个手握菜刀一个攥着擀面杖。“干嘛呢?要跟街坊打架?话说你们这儿也没街坊啊,四下里清清静静。”
“当啷——”王老头丢下菜刀:“法师!昨晚上我们遇贼了。”
“啊?”薛蟠懵然。“你们这地方穷得连件像样的祭品都没有,哪个没见识的小贼来偷东西?”
“不是贼不是贼!”王老头摇头似拨浪鼓,“是刺客!”
薛蟠再懵:“刺客……至少也得行刺个官老爷吧。老人家你……也不像当过官的啊。”
王老头跌足:“我是没当过官、可我……哎呀请法师进来看看。”说着一把抓过薛蟠的胳膊就往里拽。
直拽到里屋,薛蟠一进门便念佛:“有狐妖施过法!这?”只见床上横七竖八插着十几把飞刀,成了个人形。
王老头解释道:“昨儿晚上,一个穿黑衣的贼子冷不丁拨开窗户,对着小老儿就下手。偏他一刀也没射中我,全都绕开了。”
薛蟠奇道:“哪有这种事!撞大运也得撞……”他忽然闭嘴,合十垂头阖目,神情严肃。王老头不敢吭声,屏息凝神在旁候着。许久,薛蟠皱眉道,“狐妖老者说帮了你一手,算是对之前借住贵宅多年的感谢。其人杀意浓重,就是来取你性命的,确实是个刺客。从北偏东方向来、如今已远路返回,近期不会再来。狐妖说,刺客身上有金子、好酒和贵人的气味。老人家,你好生想想可是不留神得罪过大人物?”
王老头呆成木雕泥塑。许久,喃喃道:“北偏东、北偏东……京城。”
“京城确实在北偏东,贵人也确实是那里最多。”
“她不是亲眼看见屋子烧成灰烬的么……”
薛蟠眨眨眼,半晌道:“额,贫僧盲猜老人家曾经假死?”王老头怔了会子方点头。“失火和落水是最常用的两种假死方式。兴许人家早先没见识,相信了;年月一长,看见的实例越来越多,便开始怀疑自己从前会不会也遭哄骗,重新调查。”乃皱眉道,“麻烦了。要不然您老去别处躲躲。”
小孙子忽然说:“法师,我听说狐狸精最会骗人,对么?”
薛蟠严肃道:“不能这么说。狐狸精有骗人的、也有不骗人的。别的妖精亦如此,有骗有不骗。”
小孙子大声道:“该不会那狐狸精骗我们,想让我们留他寄住。不然哪有那么巧的。我阿爷白天刚说不许它呆着,夜里便有刺客来,它还救了阿爷性命。”
“小朋友你思路很神奇啊……”薛蟠拉扯狐妖不过是因为常见,当真没考虑到它们大众口碑这么烂。“确有可能。”装模做样想了许久,“很有可能。”
小孙子眼睛亮晶晶:“你问问它!”
薛蟠无奈道:“它主动对贫僧说话,贫僧才能跟它交流;它若不来,贫僧找不到。”
小孙子哼道:“它被我戳破,不敢来!”
薛蟠又想了许久,道:“老人家,贫僧觉得令孙所言有理。这事儿真是狐妖弄出来的。不然它们早该蹦出来跟贫僧解释了。”
小孙子欢喜喊:“我猜着了、我猜着了!该死的狐狸吓唬我们.”
王老头看看和尚看看孙子,斟酌良久缓缓的说:“万一……不是呢?”
小孙子嚷嚷:“就是、就是!”
“额……”薛蟠环顾几眼,“横竖贫僧没瞧出还有别的不妥来。要不您老还是先去别处避个两年?”王老头眉头紧锁不言语。
薛蟠遂先说替小女菩萨超度。王老头领他去了空白牌位那屋子。薛蟠披上艳丽袈裟好一通折腾,告诉祖孙俩女婴已投阎罗殿去了。像她这样没有善恶经历的,可以直接安排投胎转世。王老头长出了口气。薛蟠收拾东西预备告辞。王老头神色迟疑,终还是一把抓住他说“法师稍候”、打发小孙子上厨房后头劈柴去。
二人静坐良久,王老头长叹一声。“小老儿早年替人做过许多腌臜事。”
薛蟠也叹:“瞧您这模样,贫僧也猜出几分。可害过性命。”
王老头立时道:“不曾。”
“那便好多了。”
“那女人是自己死的!”王老头忙不迭道,“她那病病殃殃的模样,就算……也活不了几日。”
薛蟠皱眉。是了,名妓乃头胎高龄产妇,心情凄惨,护理估计也好不到哪去。大损身子简直必然。
王老头又叹:“回想起来,老婆儿子都去得早,许是报应。只我一个我也不怕,左不过这条老命。”王老头扭头望窗外,“我孙儿……”
薛蟠忙说:“老人家既没杀人,余孽到不了他身上。”
王老头依然看着窗外:“若真是贵人,竟不知躲去何处。”
薛蟠道:“去东瀛吧。他们再有本事,总不能追到外国去。”王老头迟疑不定。“跟王大叔商议商议?”
王老头思来想去,王大叔眼下确实是个可以商议的对象。乃出去喊孙儿停手,爷俩换了衣裳带上干粮,从屋后牵出两匹马。薛蟠作为法师兼熟人也同去,三人一径投往大路。
这一老一小马骑得很溜,没多久抵达荆州。
王大叔依然没等到族长,从海岛上带来的消息都没报给族中。听罢因果他也大惊。尽管薛蟠再三表示多半是狐妖玩的花招,王老头终究不敢返回祠堂。薛蟠向王老头介绍上海的几处东瀛移民咨询点;说话间小孙子饿了,打开包袱吃干粮,赫然发现里头多了一锭金子。
薛蟠立时道:“狐妖给的房钱。”
小孙子惊喜道:“这么多!阿爷,要不咱们还是让它们偶尔住住吧。”
王老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早上是谁说狐妖最会骗人的?”小孙子瘪瘪嘴。
至此王老头些许犹豫荡然无存:就算真不是贵人追杀,被狐妖缠上也麻烦得紧。遂匆匆另寻了个靠谱的族人,假托小孙子生病、烦他暂顶看守祠堂的差事。甚至不敢让孩子返回山上,只老头自己和族人两个回去收拾行李。次日,只同王大叔一个人打招呼,祖孙俩依着不明法师的建议就在荆州码头寻了条去上海的快船。
薛蟠陪王大叔送完行从码头出来,寻个小酒楼坐坐。看王大叔愁肠九转,薛蟠问他之后的打算。王大叔茫然:“不知道。”
薛蟠道:“作为奸细,你既被拆穿,肯定不能回海岛接着干。祖坟祠堂的事也已经解决。”
王大叔拧了许久的眉头,终于艰难道:“祠堂这事儿,还没完。”
“还想报复东平王妃不成?你够不着她的。”
“不是她。”
薛蟠低声道:“该不会你们自家有人跟她打配合吧。”王大叔一脸被戳中的表情。“该不会就是你们族长吧。”王大叔不答。薛蟠一叹,“拆穿他你会有危险。”
“顾不得了。”
“人家故意躲着你。”
“这几日我也走了些人家,都不知他在哪儿。”
嗯,你走的都是族长老婆认得的人家,并非跟着族长发财那一派。“他孙子才十六七岁?不会离开太远,估计就在荆州城内。要不一家家的拆穿他。”
王大叔摇头:“族中恐有机密。”
“有件事贫僧觉得蹊跷。他自己家和祠堂都那么穷。族人替东平王妃干活的不在少数吧,竟没得好处?还是因为不想分给族人,私藏起银子?或是除了那个小巷子,他另外还有一个比较富裕的宅邸,养着模样标致的外室。老太太和她儿媳妇都长得平平。”
王大叔愕然。这事儿他从没想过。
“如果有,肯定不难找。没当官就得假扮经商,才能光明正大使钱。贪墨族中的钱财属于监守自盗,难免良心不安,所以会经常施布施粥。再加上姓氏祖籍。说不定你问这里的伙计都能知道。”
王大叔沉思良久,当真喊伙计过来打听。码头附近的伙计本来就消息灵通,薛蟠稍加引导,飞快数到做木材买卖的王大财主头上。王大叔霎时面黑如铁。
薛蟠忙给几个赏钱打发伙计走,劝了王大叔一杯酒。王大叔一饮而尽。薛蟠耸肩:“一族之长本该替全体族人谋利益,这位贪墨得未免太过。可他身边少不得有忠心能干之辈,犹如天子身边有重臣。族长开青楼一如皇帝修鹿台。修鹿台为了祈福;开青楼嘛,可以打探消息……”
话未说完,王大叔“砰”的拍案而起:“他敢比皇帝?”
“额,贫僧就随口打个比方。”
默然片刻,王大叔闷闷的说:“师父可有主意。”
“老太太和太太性子都直爽。”薛蟠眨眨眼,“带着一群亲戚大娘大嫂闹青楼肯定很热闹。”
又过半晌。“他家大业大,竟不知会藏在何处。”
薛蟠笑摇头道:“大叔在海岛上待久了,全然不知世事。给老鸨子几个钱,自称是南边来的卖奢侈品的海货商人。贫僧帮你查去,不能白吃老太太两碗白开水。哎等等,可有行事周密的族人?刚上船那位本来正合适,你和老太太都差些。”
王大叔轻轻一笑:“自然有。两位。”
薛蟠身子往后仰:“为什么你笑得这么诡异。”
“他们家还有两位姑太太。”
“咦?不帮亲爹?”
“是前头老太太所生,后来也在前头老太太娘家养大。”
“要不要这么复杂。”
二人约定后日此楼再相会,分道扬镳。薛蟠转身偷偷跟踪王大叔,见其问着人找到处幽静宅子。此宅之主做的是古董行中贸易,主母姓王。
薛蟠龇牙,找到那家所开古董行斜对面的铺子,指着招牌跟伙计打听。这位王姑太太中年丧夫,左手做买卖右手教养孩子,连商会会首都敬她三分。薛蟠还没来得及高兴,伙计又说他们家运道极重、凡得罪之人不出三个月必遭厄运。薛蟠心里咯噔一声:王大叔想简单了。王姑太太成为了既得利益者,母亲和她自己童年所受委屈的早已忽略不计。
事既至此,唯有提前热闹。
幸而这地方简单,摆平官老爷万事大吉,王姑太太没经历过满大街眼睛、故此也没有经验。薛家的盯梢组赶到她们家门前不久,有个管事娘子急匆匆坐着小轿出了门,轿子后头还跟了两个小丫鬟。小轿直奔一座大宅邸,正是王大财主住处。没过多久,大宅邸出来位管家,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两个骑马的小厮,先头的小轿又跟在他们身后。跑过两条街,两组人同进了一处青楼。
随后两个闲汉便跑到了王族长的贫寒家门口,嘻嘻哈哈。老太太平素院门敞开,看见两个后生满面不怀好意,登时喝骂。闲汉们笑道:“你这穷光蛋老婆子还做梦呢!你男人王大财主、你儿子王大爷、你孙子王少爷早都发了大财,常驻花街柳巷,手里花不完的钱。”
王老太太怒道:“有肠子没心肝的短命鬼,满口混吣。快滚!”
“爱信不信!横竖已让他们爷仨哄了二十年,不哄满一辈子不算完。还有许多亲戚一起。人家前头老太太生的姑太太过着何等日子。你当钱是死鬼姑爷的?”
王老太太哼道:“你当我不知道睡个粉头要花多少钱?”
闲汉愈发大笑:“花钱?你竟不知道他本是青楼东家?龟公睡粉头用得着花钱?”二人掰手指头仔仔细细告诉老太太地址,扬长而去。
老太太本待不信,偏姑太太富裕真是事的。依着丈夫的性子,居然没抱怨女儿不给娘家送钱!此事未免奇怪。再一想,除去自家男人,族中确实有许多爷们同是如此。说不清楚去哪里谋营生,拿回来的钱也不多,口气却都不小。
疑心这东西,没有时真没有;一旦冒出来,霎那间野草千里。老太太撒腿跑到厨房跟儿媳妇一商议,二人同时扑回屋子换衣裳。才出小巷已定好路线,先去哪家、再去哪家、又去哪家。
大娘大婶平素买菜做事手脚麻利,抓奸又岂能慢了去?一路走一路串,连串了五家,家家户户的娘们儿都对男人生出重疑。当中有一位是腌菜作坊家的女儿,早先管过铺子,条理清晰。女人们举她为首。这大婶当仁不让,先将众人各自分派出去多联络些妯娌婶子。一个时辰后都务必回到她这儿来,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