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欧阳二叔给他堂伯、陕西提督欧阳盛去信,想托他作中人、帮自己过继侄儿。欧阳盛遂推断自己身边这个是假货。再说,眼前的三郎并不会家传武艺。因跟儿子商议,敬小子过继给他二叔倒八下里合适。乃长叹一声。
待老头儿回到府邸,将全家男丁喊来堂前。儿孙们见其严肃,悉数屏息凝神。
只见欧阳盛缓缓吃了口茶,看着那假货道:“三郎。你说你十几年前得恩公相救。那恩公是何人。”
假三郎微惊,随即含笑道:“伯祖父何以忽然问起这个。”
“你先说他多大年岁。”
假三郎沉思片刻:“比侄孙略大几岁。”
“如此甚好。”老头捋了捋胡须。“老夫琢磨着,人情如债、不大好还。须趁他年轻时早些清干净。”
假三郎微笑道:“他并无让侄孙还情之意。侄孙也帮不上他。”
下头坐着欧阳家四少爷,无端兴致勃勃,口无遮拦道:“他想必是个龙阳。奈何三哥天生不喜欢男人。”让他老子厉声呵斥。
假三郎立时道:“不是。”
四爷挤眉弄眼的低了几秒钟头,偷偷抬起来张望。见祖父没责备自己,又说:“帮不上,那就是京城贵人了?皇子?和你差不多大的皇子都散光了。王府的爷们?”
假三郎眨了眨眼:“我不知道。”
“肯定是庆王府的。”四爷道,“你起先不是在扬州么?他们家的青楼南风馆扬州开得最多,还大。买人的时候几十个一买,各家老鸨子去挑。”
他爹气得正想骂人,欧阳盛竟思忖道:“保不齐真是这家的。”众人一愣。
假三郎忙说:“不是。”
欧阳四爷立时拍手:“哈哈你方才还说不知道!”
假三郎迟疑道:“他并没告诉正经告诉我。我猜度着是端王府的。”
话音未落,四爷笑说:“别家还罢了,这家我敢断定不是。”
欧阳盛问道:“你如何知道?”
“前几日我遇见贾家的石管事,跟他打听南边新鲜事。他馋酒,我请他喝。那厮几杯黄汤下肚便开始口没遮拦。端王府的三爷想娶他们家一位亲戚姑娘,什么都跟贾知府太太说。”欧阳四爷双眼射出八卦之光。“连他们哥几个是何时第一次逛青楼都招供。然第一回进南风馆都在十六岁,都是进去便呆不住立时出来,都在京城。”
另一位少爷道:“那又如何?过后再去扬州亦可。”
四爷拍手:“不论青楼南风馆,孩子开.苞都在十三四岁。三哥的年纪和他们家爷们的年纪,时间凑不上。”
欧阳盛掐手指头盘算了半日道:“确凑不上。”乃正色道,“也罢。若不是王府爷们最好;若是——三郎,朝局动荡,老夫又掌着兵。谢他十倍的银两,也算过去了。”
假三郎神情骤变了一瞬,飞快敛去,抱拳答应。
老头又沉思许久,众人都看得出有事。偏他静静想了半炷香的工夫,忽然说散了、自己拿起脚就走!儿孙们瞎猜一大通,都没把握猜中了,只得散去。
假三郎称他约了朋友吃酒,换身衣裳出门。虽小心翼翼四面查看,并未发现有两个斥候跟着他。这位没去吃酒,进了城中一家赌坊。
点儿大的小城蹲着欧阳老头这么个大官,赌坊的底细斥候们都清楚。东家是去年才来的外地人,带着两个精壮伙计。二将军疑他们是外族细作,仔细盘问又盯过挺长时日。后来查出那东家正经的营生是帮土匪介绍销赃之所,也便暂时放下了。
假三郎进赌坊赌了两把皆输,东家含笑说三爷今儿手气不好、我请你吃两盅。二人遂入内说话去了。斥候觑见屋中空无一人,知道有密室。果然,等候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里屋墙上一副画打开了。随即假三郎灌了小半葫芦酒、还撒些在身上,大大方方离去。赌坊东家招来个伙计,附耳叮嘱了半日。伙计从后头悄然溜走。
伙计去了南边城外一处农舍,只住着对老两口。屋子不大院子极大,鸡鸭鹅养了几大群。算他们运气不好。这趟来的有个老斥候,偷瞄几眼便告诉小伙伴:里头必有鸽舍。咱们二人各守着南边和东边,见鸽子立时发弹弓打石子。若不止一只,只打一只。没多久,院中三只鸽子扑棱着翅膀往南边飞去,随即掉下来一只。
年轻斥候好不钦佩,连忙请教。老斥候告诉他:此乃西北边陲。外无战事、内有党争,奸细同党必在东南繁华处设立暗桩,不是太原、就是长安。何况农舍本来就在南郊。因地阔猛禽多,通常信鸽会一次放多只。年轻斥候敬佩得五体投地。
二人带着伤鸽回府,替鸽子好生敷药。只是一打开鸽筒,里头火光乍起,须臾将东西烧做灰烬。
次日,欧阳四爷拿着鸽筒去寻石管事,说是自家截到的,问他可会打开此物不损信。石管事使劲儿摇头。二人又偷问了几位王子腾的亲兵,皆外行。欧阳四爷好不沮丧。
石管事想了想,笑道:“我有个馊主意,就不知顶不顶事。”
四爷忙搭住他的肩膀:“早知道石管事是能人,没有你办不妥当的。”
石管事道:“我们亲家老爷的外甥,金陵薛大爷,家里好大的买卖,各地都有信鸽传递消息。长安太原必定也有。托亲家老爷颜面去问薛家的大掌柜试试。只不知这个和他们使的可一样。”
四爷喜道:“纵然不一样,也大同小异。”
遂哄骗王子腾,说那鸽筒也许是外敌的东西。王子腾打发个心腹亲兵带着信物、陪欧阳四爷跑了趟太原——太原比长安近着许多。
几天后欧阳四爷回来了。薛家使的鸽筒和这个全然不同。他本来失望得紧;亲兵觉得失了老爷的颜面,将大掌柜吓唬一番。大掌柜使劲儿陪好话,亲兵只不依不饶。有个来办事的老伙计听了,提议说某位“老东西”认得许多异人,保不齐有能干的。大掌柜、老伙计遂陪着欧阳四爷、亲兵同去寻“老东西”,又寻到一位白白胖胖的市井闲汉。异人却不是闲汉,而是闲汉他媳妇,一个手指头有胡萝卜粗的大婶。大婶一眼便知道这鸽筒是怎么回事,一壁揉面团一壁告诉了。
欧阳四爷好生感慨,向祖父道:“常常听说市井藏高人,原来是真的。那大婶瞧着真真就是个街边骂娘的寻常大婶。”
欧阳老头捋了捋胡须:“还有呢。”
“没了。”
“石管事虽区区奴才,竟知道借王家的颜面、薛家的人手来使。那亲兵不逼一逼大掌柜,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他孙子连连点头。“大婶咱们能请来么?”
“不能。既为异人,最厌恶受制于人的。”
欧阳四爷有些惋惜。
昨日斥候们已从农舍东边射下来了两只鸽子,两枚鸽筒都在欧阳盛手里。遂依着大婶教的法子,果然完好无损打开了。两封鸽信是一模一样的。让假三郎休怕,世子已到长安。只等王子腾走了,他亲来见。欧阳盛登时变了脸,急命人喊二将军回来。
四爷碰巧是二将军之子。他有些怕老子,面如死灰的出去了。亲兵瞧他心情不好,问又不肯答话,便说:“四爷既有烦恼事,不如问问石管事。他鬼主意最多。”
欧阳四爷翻翻眼皮子:儿子怕爹,外人岂能有法子?话虽如此,死马当活马医,撞个大运也只那么回事。
果然,石管事道:“这个我真没主意。我们家大人早先在京城也不大怕大老爷。大姑娘是横行上海滩的主儿,小爷太小。令尊大人因为什么事要回来,你想法儿把那事解决了不就完了?”
欧阳四爷愈发丧气:“有个瘟神说过些日子要来。”
“打抽丰的亲戚?”
四爷哼道:“亲戚的朋友。”
石管事笑道:“这个容易。亲戚可是也在军中供职?”
四爷登时来了精神:“这个自然。”
“调他去鸟不下蛋的僻静处锻炼个小半年的。”石管事挤挤眼,“他朋友既寻不着他,上哪儿跟你们家挂上?若当真惹人嫌,你扮作不认识、让他走半道上就掉陷坑也颇有趣。”
四爷起先还越听越兴奋,最末摇头道:“不能伤他。”
“谁说要伤他呢!”石管事道,“掉粪坑里必不会伤他。”欧阳四爷放声大笑。看这位心情好,石管事忽诚恳道,“四爷,奴才讨个嫌。您上回说瞧不上我们亲家老爷抢人家功劳。其实亲家老爷是给足了钱的。”
欧阳四爷登时黑了脸。“抢功之前给的之后给的?”
“奴才哪儿知道。”
“彼时他们只十七八岁。必定抢功之后给的。”
石管事嘀咕道:“那也没法子。世道本来不讲理。给钱总比不给强。”
欧阳四爷嗤道:“同是两坨粪,还要比哪坨更臭些?”
石管事扑哧笑了,看了欧阳四爷半日,讥诮道:“令祖父一方大员、威震边关,还能愁个亲戚的朋友?想必有权势相逼吧。那不也是一坨粪么?你真敢让他陷进粪坑里?不过是瞧我们亲家老爷官帽子低些罢了。”乃摆摆手一径溜达走。
欧阳四爷面沉似水,眼珠子轻轻转动。
欧阳家几个爷们商议着,不论“世子”是哪家的,多半暂住长安。京中正在春闱。他既离开,总不能白白闲过这些日子。长安的名流大儒多。最先抓到的那只信鸽伤得不厉害,已能扑腾翅膀了。
两名斥候遂带着鸽子快马奔去长安,寻个偏僻小客栈藏着。耳听梆子敲打三更,年轻斥候留下看守屋子,老斥候带着鸽子跳窗而出。鸽子腿上绑了盘细麻绳,夜色遮掩看不出,乃轻轻放出鸽子。鸽子猛的蹿上了天。虽说伤着飞不快,老斥候压根赶不上。好在斥候也不是想追它,只看鸽子盘旋几圈儿,挣扎着朝一个方向扎。绳子牵着呢,扎不动。鸽子一气之下落了下来,不飞了。老斥候便带着它朝那个方向跑了两条街,喂些吃的再放一次。第二次没飞走后,鸽子愈发恼火,不肯飞第三次。
之后两天夜里,老斥候依样画葫芦又玩了两次和三次,鸽子终于落在了一户人家屋脊上、想往里去。
这户人家乃是长安的大药材商。稍加打探便可知道,他们府里二月来了位客人王公子,行二,从京城来游玩的。衣衫锦绣,容貌俊俏。已经结识了长安城中不少名流。窥得其容貌后,老斥候欢欢喜喜带着鸽子回去了——他打下来的鸽子,就没打算还给人家。年轻斥候则留在长安。
再过几日,王子腾辞别欧阳老帅去下一处巡视。石管事说既然书信送到,奴才就回南边复命去了。欧阳四爷寻思着这货花花肠子实在多,是个人才,便托他多留几日。石管事蝎蝎螫螫不想答应,欧阳四爷干脆托了王子腾。石管事还能说什么?只得老实呆着。
王子腾离开当日,南郊农舍又有鸽子飞出。这回欧阳家没管。
从长安过来的路途可不短。这日,年轻斥候快马赶回兵营:那位王二公子说要去别处游玩,业已启程投北边而来。
欧阳老头捋须一笑,当即喊假三郎过来,正色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跟着老夫这些日子已识得进退分寸。军营之中,不去下头摔打是成不了器的。你明儿便先到底下去,不许说自己姓欧阳,从寻常士卒做起。”乃含笑道,“你大伯只花了半年已做到百夫长,你二伯七个月,你大哥十个月。且看看你的本事。”
假三郎当即叩谢伯祖父栽培,道:“侄孙不敢比二位伯父,比兄长想必能略快上个把月。”老欧阳哈哈大笑。
假三郎遂又去了一趟赌坊。此地乃是欧阳家的大本营,他们推测,也只从中军大帐往底下去罢了。
做梦都没想到,第二天领路的兵士直领着他走到天黑,寻个驿站投宿。假三郎惊问还有多远。那兵士道:“早呢,还得七八天的路程。大将军当年也在那儿呆过半年,老元帅倒真器重你。”假三郎呆如木鸡、束手无措。遂一宿难眠,天明后还是老实上路——主子自然有办法。
另一头,欧阳四爷拉着石管事,带上几个心腹亲兵,也鬼鬼祟祟上了路。从长安过来的大路就只那条。半道上开个岔、将人引去别处的经验,石管事充足得很。牛粪马粪人粪也都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