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卿在问绯衣是谁。
绯衣也曾疑惑过:自己到底是谁?
他是说自己是容彦的一部分,还是说他是魔。
如果可以选择出身的话,他更倾向于后者说法。
他遗落人间的时候,还只是一团未成形的欲念胚胎,一个容彦不要了的东西。
百年前的修真界很是混乱,仙魔之间的斗争从来没有间断过。
魔族的修炼速度其实比正道快得多,这也是无数堕魔者趋之若鹜的一点。眼看魔族就要占了上风,当时心怀大义又急于求成的容彦做了一个决定:他要使用秘法将自己的身体净化到极致,容纳更为高深的大道。
——他视情.欲为拖累。
情.欲被割离出去后,确实如容彦所想,一直困于渡劫期的他迎来突破,道心坚定的他晋升成为化神期。
清剿魔族后,容彦有所残缺的性格越发显得冰冷不近人情,完全不在乎百余年的孤寂。
也正因为缺少七情六欲,他也并没有像蓬莱岛岛主那样在困顿中陷入绝望,走上自取灭亡的道路。
天道化物于无形的抹杀,容彦根本察觉不到。
——真真正正的无动于衷。
可绯衣作为他残缺的那部分,他存在,即有感知。
他是最能直观感觉到天道对他的恶意,所以他不得已去了气息驳杂的人间借此掩藏自己,正好碰到被强盗欺侮的关细卿。
绝境里无助的人把她知道的神仙都求助了个遍,没人来救她,只能转而向魔祈求帮助,绯衣适时出现,答应了这个交易。
他是一个胚胎,绝望的关细卿作为培育他的母体再合适不过了。
他光是活着,便如此艰难。不像容彦,生活一日日死水一般平静度过。
关于关细卿,他的“母亲”,他只记得一件事,那个女人肚子里的羊水是多么温暖啊。
关细卿独属于人类的气息包裹着他,天道找不到他,他也就不用四处流离了。
他寄宿在关细卿的体内,人类的身体脆弱不堪,他在里面受着拘束,纵然他再小心克制,他的魔气还是侵袭了关细卿的身体。
温婉内向的关家二姑娘从此性情大变,行事放荡不羁,穿衣也逐渐不规矩,与男人说话几乎是要被吸引着攀到对方身上。
——她被越来越多的人指责不守妇道。
关细卿扛不住这种流言蜚语,她知道一切都是因为肚子里的东西。
这根救命稻草终于成了压死她的那根。
关细卿把报复元明的计划尽早提上了日程,甚至为达到目的不折手段,绯衣当时还很欣慰。
他不知道,他救回性命的人类心里真正盘算的是,了了心愿以后与他同归于尽。
几乎是盛怒之下,绯衣将身死的关细卿制成他的傀儡永远陪伴他。
之后在人间苟活的几十年里,他再没找过人类宿主。
他吸食了许多欲望,不再畏惧天道后,便故意泄漏自己的魔气,让容彦有所感应。
果不其然,容彦派弟子来清理他。
绯衣在见到萧羽然的那一刻心中有所悸动,几乎是一下子就知晓了他们冥冥之中的联系。
他的,萧羽然的,以及容彦的。
准确来说,是萧羽然与容彦的。
天定法缘,绯衣嗤之以鼻,萧羽然不过是来抢夺容彦的气运的,不过有一点绯衣很喜欢,萧羽然这个人特别的地方在于,他可以帮助绯衣杀掉容彦。
他让萧羽然堕魔,会对容彦的气运产生反作用力,但对身为魔体的绯衣自己本身却并无影响。
绯衣心里不无畅快,他从秘境出来附在裴云卿身体里观察了容彦好几天,——他与容彦本系同源,容彦发现他的存在并不容易。
更何况容彦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问题。
没有了他的分担,容彦这几年怕是也已经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之处,他应该知道自己不能久离灵云峰了。
天道终于对他下手了。
听到绯衣这里的解释,裴云卿垂下眼,问道,“为什么要杀师尊?”
绯衣一怔,自己怎么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他可没忘记眼前这个青年痴恋容彦的程度。
但他现在被青年捆住了,即使不说也能被聪明的青年猜到,索性放手一搏,“说起来我也是容彦的一部分,要不你把我当成容彦,喜欢我得了。”
他眯眼笑,加了一句,“反正我很喜欢你。”
裴云卿紧盯着他,盯得绯衣脸上笑意完全消失,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努力挣了挣身上的绳索,“你想对我干什么?”
裴云卿不作回答,伸出食指点在剧烈挣扎的绯衣眉心处,他对绯衣说,“我那么喜欢师尊,自然也喜欢你。”
绯衣听到这句话并不欣喜,他的视线集中在裴云卿的那根食指上,眼神惊恐,一脸的抗拒不情愿。
不......他还不想这么做......
他还不甘心......
破碎又无意义的音节从他喉咙里逸出,像是溺水的人在水里吐出的一连串气泡,急切但是没有任何作用。
裴云卿根本不听他的。
裴云卿一意孤行地,想要炼化绯衣。
绯衣是一个不可控的因素,如果绯衣的个性不那么偏激,裴云卿说不定还可以选择与绯衣合作,但是绯衣的态度,让他别无选择。
裴云卿不会允许师尊有被伤害到的可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种不可控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从绯衣想缠上他的那天,就从师尊的玉简里研习了许多降魔的功法,没想到到今天他才能使用。
“你一直帮我,”裴云卿叹息一声,“偏偏与师尊过不去。”
他腾出一只手摸了摸绯衣泅了汗水亮晶晶的头发,——被炼化的滋味并不好受,语气轻柔地哄着绯衣,“乖一点。”
绯衣的眼帘都被汗水糊住,他艰难地去看裴云卿一眼,青年也神色温柔地回望他,嘴角上挑,似是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绯衣忍不住苦笑,裴云卿更喜欢另一部分的他,他也懒得继续无谓的挣扎了,也许这样更好。
他懂青年这么做的目的。
至少他还有机会得到这个一直防备着他的青年。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绯衣连眨眼都很费力,一滴汗水划过他的眉骨,然后到达他的眼角,像是在哭,“我原谅你。”
青年对他这样做根本不会愧疚,绯衣知道,但他还是固执地想用苍白无力的话语在青年心上留下痕迹,留下绯衣的痕迹。
最后那一眼简直像是要把青年刻在他的骨血里。
一定,不会忘记,不能忘记。
......
萧羽然杀红了眼。
那些正派望向他的眼里有着恐惧,他们不明白这个毛头崽子刚刚还一直在狼狈地躲避,怎么突然又开始反抗了?
就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他体内觉醒了一样。
萧羽然的体力从未如此充沛过,他承载的魔气是能足够让一个化神期堕魔的。
一旦他想用,捱过并不好过的融合期后,那魔气只会与他的身体越来越契合,让他越来越强大。
那些正派修士越打越心惊,仿佛回到了百年前那场无休止的战争里,时隔百年,他们又在一个小子身上忆起了魔族的可怕之处。
魔族的身体最可怕的一点是自愈能力极强,他不像正道修士,受伤需要耗费灵力治疗。
萧羽然现在就有了这个能力。
那些正派越是打他打得猛烈,他受的伤越多,体内的魔气就会拼命帮他修复,流经他的经脉,渗透他的骨血。
刚开始萧羽然还能忍受魔气侵袭,只会自保,到后来,一味忍让只会让那些正道追着他打得更起劲。
他身上不知道多了多少伤口,伤口虽然虽然会愈合,痛觉却是无止尽的。
被折磨得几近麻木的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忍耐这些烦人的修士,于是,他还手了。
正道打得心惊胆战,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个主意。
他们围攻时占据的位置似乎很有蹊跷,故意留了一个缺口让萧羽然退。
这一逼,就把只能往东方方向逃亡的萧羽然逼到了死亡谷的悬崖。
这里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是百年前仙魔大战的古战场,当年修真界许多大能在此陨落,还是容彦这些后起之秀挽回了大厦将颓的局面。
魔族一举歼灭以后,这里突然裂开了一道峡谷,将无数正派大能和魔族的尸体一起吞噬了进去。
这道峡谷出现得莫名,更惊奇的是,这条宽不到六米的堑谷上面不能御剑飞行。
这里没有任何生物,鸟儿要是不长眼飞到峡谷上方,便会被一股看不见的重力硬扯下去。
也曾有不信邪的修士去试过,不管他们的修为如何精进,没有一个人能爬上来。
所以这里叫做,死亡谷。
这里离空衍宗几乎是一条直线的距离,空衍宗在死亡谷的正西方,那个方向挂了一轮血红的夕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萧羽然的眼睑糊上了粘稠的血块,他眼中的那轮夕阳格外红。
他眨了眨眼,想要努力去看清。
他那可怕的眼瞳某一瞬间褪去了红色,残留着最后一丝清明。
师兄不会来,师尊......也没来。
他的对面站了太多名门正派,仿佛整个修真界的人都倾巢而出来围剿他了。
萧羽然松手,丢下了手中还在滴血、不知道是谁的武器,清脆的一声响,像是一个信号。
那些正道趁机给了不予抵抗的他最后一击,萧羽然闭上眼,用肉.体接住,飞了出去。
......他打得好累。
不可抗拒的重力让他急速下坠,这个峡谷很深,让他还有时间想东想西。
如果这里是他的归宿,他就从此认命。
如果他命不该绝......
师兄,如果我能侥幸捡回一条命,一定会去找你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