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轮红日从凌云峰和通天峰之间缓缓升起,山巅映射华光万丈,此时已经入秋,植被依然苍翠,只几小撮儿染了金黄或火红。

过了一个时辰,才堪堪照到正山脚的一座小茅屋,柔和而不刺眼的光辉慢慢散进糊纸破碎的窗户,照亮了土炕上的人的半张脸庞。

那人似乎是个女子,衣衫邋遢,睡得昏天黑地,墨色长发凝结打架,犹如百八十年的老榕树须,打结处尽数纳藏雨水和灰尘。嘴角沾着褐色的油渍,脸蛋不知多久没洗,但细细看来,便会发现其五官精致,小块儿干净的皮肤也白皙细腻。

沈清然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但今天床好像不对劲,硬邦邦冷冰冰的不说,平时能躺十几个人,今天一翻身就掉了。

嘭——沈清然一头栽在地上,脑袋磕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疼醒了。

他捂着头爬起来,看见自己把一个碗磕碎了,碗沿还有新鲜的血迹。

伴随着额头愈来愈剧烈的疼痛,沈清然的所有感官渐次苏醒,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苍白柔弱的手掌,因为常年缺乏运动,虚浮无力,往上看是大红色的袖子,上面沾着不明污秽物。

摆放杂乱的桌椅,堆了半张床的衣物,湿气深重的地板……猝不及防摆在沈清然眼前,他足足愣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他在他家那安保严密的别墅里被人贩子拐到山里了?

一点过度都没有?

不……这不是他的手,他虽然好吃懒做,但也注意运动健身,手指修长有力,绝不可能这么弱鸡。

说不出哪里熟悉的场景,让沈清然想到什么,他手忙脚乱爬起来,顾不得头上的伤口,猛地打开门,因为动作过快而微微喘气。

横在他面前的是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一座森林茂盛,一座怪石嶙峋。

开门见山,和小说《穿越之一品农女》里,女主居住的李家村一模一样。

沈清然昨夜看着这本小说入睡,他对书上的内容,无论多无聊,看过一遍都能记得八九不离十。

《穿越之一品农女》是一本种田爽文。女主绑定了一个育种站系统,凡是二十一世纪所有改良品种、种植技术,系统都能提供,从产量到质量狠狠碾压本土品种。女主一路拳打极品亲戚,脚踢奸商地主,带着一干弟弟妹妹发家致富。

一位将军逃避追杀来到此处,被女主所救,正好村里的土地不够她发挥种田技能,女主随将军出山,在将军和系统的帮助下,在全国范围内大种特种,以清纯不做作的种地姿势,引起霸道王爷男主的注意。

男主邪魅猖狂:“女人,你够有种。”

将军……嗯,沈清然嫌作者注水,跳了八十章,没怎么注意到这个炮灰。

整篇文两百万字,一百五十万字都在种地,从一亩两亩,到承包一个村,再到全国农林牧副渔行业一网打尽……沈清然看到睡着,也没想明白这文的爽点在哪。

他一个好吃懒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二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平生最讨厌干活,种地更是天方夜谭。如果让他变成女主,不如死了算了。

沈清然会看这本书,完全是因为他分不清菠菜和生菜,被他妹妹嫌弃,并且极力推荐他一本书,看看别人家的女主是怎么自立自强开荒的。

沈清然闲着无聊,刚翻了几页就啧啧称奇。你说这女主,一个从小生活在大都市的白领,竟如此天赋异禀,一朝变成十六岁小农女,怎么豆腐也会做了,房子也会修了,生火养蚕编竹筐,榨糖沤肥孵小鸡……

一点也不写实!

沈清然吐槽。

相反,他对书中前几章出现的炮灰女配印象深刻。

女配完全是女主的对照组,女配本是男儿身,他又懒又馋,连亲娘都看不下去,在重男亲女的古代,亲娘愣是把他这个家中独子扮成女的,代替家里的姐姐出嫁。

“我们家穷,养不了你一辈子,李家小子从军五年刚回来,听说带回了不少钱。你姐跟他是订了娃娃亲的,虽然他父母不在,但信物还在。”

“你给我装哑巴,分床睡,要是让他发现你是男的不养你,你就饿死吧。”

亲娘疾言厉色威胁,半响又抹着眼泪哀泣,“我和你爹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我们走了你可怎么办,不是娘狠心把你嫁到那山里去,但凡你肯干一点活,也不至于扮成女的。”

“女配”没心没肺,对装哑巴很是排斥,“不是还有大妞二妞,你死了她们不还活着,能缺我一口饭吃?”

亲娘一巴掌拍在独子脸上,“她们都要出嫁了哪顾得及你,再说你那是缺一口饭吃吗?顿顿都要有鸡鸭,一口都不肯分给姐妹,天皇老子都没你嘴馋,有种你就撞死投胎,去做那皇子皇孙,没种你就给我嫁人!”

“娘跟你说,李家儿郎比咱家有钱,人也老实,跟着他想吃啥吃啥,他当兵的,体力壮,有什么事指使他干就行了。”沈母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把儿子忽悠地团团转,主动期待起来。

李家儿郎却不知为什么,想悔婚,拿出二十两银子当作赔偿。二十两不算少了,一家五口能美美得过上好几年。

但沈母目光长远,她深知,有这个儿子在,就是二百两,没一年都得吃空了,看李家小子这么有钱,把儿子甩给他正是上上之策。

于是悔婚不成,“女配”嫁到李家村,不用他提,丈夫首先就提出分房睡。

嫁人之后,“女配”作威作福,尖酸刻薄,把丈夫当牲口用。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唆使村里的混混破坏女主的庄稼,被女主修理也不长记性,最后丈夫忍无可忍休了她。

女配失去衣食来源,大肆挥霍完丈夫给她的银钱之后,终于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饿到极限,忍不住吃了几颗墙角的野生蘑菇,中毒而死,尸体臭了才被发现。

这个女配和沈清然同名。

我虽然没有这个女配这么极品,但是这个女配死都不想种田的样子很像我嘛。沈清然想,要是我是这个女配,迟早也是饿死的。

活活懒死,也是一种骨气。

可是他现在变成了这个女配!

而且还不是刚嫁过来,是一个非常尴尬的时间点。

书中,三天之后,丈夫就见识到了女配的真面目,想退货,他以沈清然病重为由,把沈母请到家里来,提出和离。

沈家十年前搬到另一个村,路途遥远,本来甩开这个包袱之后就想再次举家搬迁,隔绝交流,一防作假泄露,二防女婿后悔。还没计划好一切,忽闻儿子病重,到底不忍心前来探望。

听闻和离,沈母晴天霹雳,原地撒泼,大哭大闹,非说姓李的要了女儿的身子,现在又想休妻,破了身的姑娘哪还嫁得出去,这辈子只能当尼姑!

“是不是狼心狗肺,当年你娘生病,是我沈家借你爹二十文钱买药,这才有了你,怎么,你现在发达了势力起来了不成!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大伙都来评评理……我苦命的女儿啊……”

“女配”配合着在一旁低低哭泣,我见犹怜。

丈夫在一旁铁青着脸,百口莫辩,和离之事不了了之,气得当天就和村里的人出门倒卖药材,要十天才能回来。

今天是第八天。

沈清然顿时紧张起来,他不过是吐槽了两句不够写实,命运这样玩弄他,这下该怎么收拾烂摊子?

像女主那样,把握剧情逆风翻盘?性格大变,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沈清然暴躁地坐在门槛上喘息,全书有个屁的剧情,全是种田!女主靠种田翻身,他会个屁!

还是像女配一样饿死吧。

真的有点饿……

他找到厨房,到处搜巡一遍,发现除了剩一些米外,什么都没有。

桌上倒是堆着小山一般的鸡骨头,看数量就不止一只鸡,七天前吃的还堆着。苍蝇飞来飞去,散发出臭水沟的味道。

沈清然拍拍脑袋,他想起来了。书中说了,女配在丈夫出门的这几天,放飞自我,把家里能吃的都吃了。按理说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但是女配懒啊,吃鸡肉要杀鸡拔毛烧火烹饪,流程太过复杂,他干脆请了村里游手好闲的几个青年,帮他把这些事全干了,报酬就是一起吃吃喝喝。

每天吃不饱穿不暖,有这等美差事,谁不肯干?

没几天,男主人养的鸡鸭,种的菜,以及女配知道的银两,全被霍霍光了。留下一地鸡毛,一桌鸡骨头,以及半罐米。

蝗虫过境不过如此。

沈清然想到后天那谁就要回来,有些头疼。

这真不是我干的。

河豚委屈。

身上都快发臭了,沈清然找了一圈不会生火,只能打着冷颤洗冷水澡澡,把脸搓干净,找衣服的时候却犯了难。原主那间屋子比猪圈还乱,衣服全是脏了不洗卷成一团,沈清然压根不想再进去。

他想了想,过去推另一间房门。

没推动。锁了。

沈清然微笑:……完全可以理解。

他转了一圈,发现窗户没关紧,连忙扒窗而进。里面是另一个极端,干净整洁,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套桌凳,一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不愧是从军多年的人。

沈清然打开衣柜,仿佛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偷。

他赶紧默念两句“夫妻一场,夫妻一场”,要不是我来了,按你媳妇的败家程度,估计连这间房都要糟蹋。

他暗道一声抱歉,然后挑了一件最旧的衣服披上。

沈清然不会做饭,他饿着肚子,坐在门槛上望着山峰围绕的蓝天白云,连连叹了十口气。他记得书里设定李家村地方偏僻,要想出山必须走上一天一夜。

这是没有迷路的情况。沈清然对这副身子的体力有自知之明。

不如我向原主学习一下?

他躺在床上,估摸着太阳升到顶空了,提着小半袋米出门。

生米换熟食,机智。

李家村交通闭塞,两条延绵不绝的山脉在这里交汇,尽头分别是凌云峰和通天峰,原主的家在山脚,独一户,和其他村民相隔甚远。

沈清然兜兜转转,经过大片田地,然后才看见聚集的农户。

“奇怪,大中午的,大家怎么还在地里劳动?不回家吃午饭?”

沈清然这个男扮女装的假哑巴,只能把疑惑压在心里。

地里劳动的村民间或直起腰,看见沈清然有些疑惑,接着便是惊讶和恍然大悟。

村里人很少见到把自己收拾干净的沈清然,险些认不出来。这脸一洗干净,明眸皓齿,蠢相皆收,又娇又贵,哪像个正经妇人?三不五时邀请一堆野男人上家里吃饭,谁知道还干了什么。丈夫木讷寡言,也是异类。

这么想着,纷纷露出嫌弃厌恶的眼神。

沈清然敲开一户门,连比带划地告知了开门的小姑娘自己的意图。

半斤米换一碗饭,绝对不亏。沈清然眼神真挚。

小姑娘目光在他手里的米徘徊,很是心动,但是:“我们家没有剩饭了。”

穷人家煮一顿饭都不够吃的。

沈清然疑惑,我难道不是踩着饭点来的???

他想起地里劳作的村民,突然反应过来,古代人好像只吃两顿饭!上午九点和下午四点左右。

肚里咕噜叫了一声,沈清然一脸菜色。

他瘪着嘴看小姑娘。

剩菜也行。

小姑娘压力很大:“也没有……”

“不然这样,我给你做饭,你分我一半。”小姑娘洗了一早上衣服,肚子也饿了。

真是个小机灵鬼儿!沈清然愉快地把米交给了她。

沈清然揣着手跟在小姑娘身后,看着她用火镰,铁片和火石相击瞬间火花迸射,引燃中间那层易燃的火绒,生成明火。

沈清然默默记下,继续谦虚学习。

“春花你跟谁说话呢?”春花她娘,蔡氏,下田回来边放锄头边问道,突然闻到一股米饭的清香,脸色一变,风风火火冲进来,“你个要死的赔钱货,老娘我辛辛苦苦在地里干活,你居然敢吃独食,还把不把你娘我放在眼里。”

蔡氏吸了口气,咽了咽口水,这死丫头,还蒸干饭!

她打开锅盖,看见里头的精米,眼神微闪,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沈清然。

蔡氏“啪”地一声稳稳盖上,褪下两只袖套,不由分说往女儿身上抽:“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啊?还想不想嫁人?她勾野男人你也要学?啊!真是晦气!全李家村就出这一个婊|子,旁人都知道离得远远的,就你往家里带!”

春花被抽得到处躲,她知道大家都不跟沈清然说话,怕名声被连累。但是沈清然带来的米是镇上买的精米,自家每顿吃的都是糠和米夹杂着煮,她眼馋好久了。

沈清然心思全在那口锅里,过了一会儿才听出蔡氏指桑骂槐,他把春花护在后面,他现在很饿,没力气计较,便揭开锅,拿出自带的碗盛饭,还注意留了一半给春花。

蔡氏见他一点廉耻心也没,眼疾手快抢了他手里的碗,撒泼着把沈清然往外面推:“找你那姘头要饭去,这是我家的饭。”

进她家锅的米,就没有跟偷汉子的人一块吃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