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然昨夜没睡着,此时早就呵欠连天,他枕着包袱慢慢合上眼,薛匪风英俊沉默的侧脸随着篝火的温度进入梦乡。

火星暗灭,天光大亮。

沈清然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跟着薛匪风后面。

薛匪风生气了。

沈清然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从擦药被他拒绝开始,两人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前面的人走得好快,快得像沈家人毫无预兆的搬家。沈清然赶个驴车的功夫,薛匪风已经走出百米远,简直不像个瘸子。

薛匪风不肯让他写字,不肯认他唇语,沈清然挠着后脑勺,发现自己失去和薛匪风所有沟通方式。

蜿蜒盘桓望不见尽头的郁郁山道,突然蒙上与世隔绝的长夜孤寂。天色清白,黄鹂好音,沈清然愣在原处,像一个被掐住脖子捂紧嘴巴叫喊不出的不男不女的野鬼。

冥思之中万籁俱静,一丝念头突然缠紧心脏,剧痛之下,头脑反而清明起来。

如果不是为了蹭吃蹭喝,他为什么要跟着薛匪风回去?

这样想未免没有良心,换一个说法,沈清然这个人对薛匪风有价值吗?薛匪风没有他是不是过得更好?

是。

沈清然想给自己一个不一样的答案,但他找不出来。一开始的借口是走不出大山,他现在办到了。后来是为了等待女主,但女主到底什么时候来?来了一定能抱上大腿吗?

因缘际会无法道明,万一女主看不上他这样来了古代一无是处的富二代,他难道还能赖薛匪风一辈子?用这样男扮女装的身份,阻碍薛匪风正常娶妻生子?

会被丢下吧。

沈母做的不地道,把儿子扔给薛匪风养;自己更可恶,将错就错助纣为虐。沈清然讨厌蔡氏,然而蔡氏半辈子拉扯儿女长大,除了嘴碎一点给枯燥的种田生活找找乐子,他还真不如蔡氏。

清松落风,傲骨凌然。沈清然抹了把泪,他想,出生之时,爷爷对他寄予的厚望,定然不包括当米虫这一项。

秋风卷着他脚下的枯黄落叶,几个长空飞舞瞬间,就送到薛匪风肩头。

薛匪风停下,身后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山间呼啸而过的烈风。他顿了顿,转身看见山洞之前,那个瘦弱执拗的身影。

他心里惴动不安,风明明往他这儿吹,却好像把沈清然吹得越来越远。

薛匪风停下,看见那个人慢慢赶上来,心里的堵塞却丝毫不见缓解。

对事不对人,薛匪风厌恶隐瞒和欺骗,那些不怀好意接近他的人,端着世上最温柔亲和的假象,做戏一二十年,冷不防给你一刀,阎罗殿险些多了十万冤魂,旌旗招摇,痛不欲生。

将军百战百胜,尚且不敢夸口从未下错军令,何况一个山村小儿女?

但将军也敢做敢当,解甲归田。

薛匪风可以原谅沈清然曾经受不住诱惑,但是不能瞒着他,无人能准确预料一个人为了遮掩谎言做到什么地步。

他生气的是,沈清然惊弓之鸟似的防备。

但他也不够坦诚。大家半斤八两,索性当一个瞎子,谁让这人是沈清然呢。

沈清然牵着驴,步态悠闲自在,看不出心里所想,他追上薛匪风,黑白分明的双眼清澈明亮,在这太阳未出的山林,像挂在东边的启明星一般动人。

“抱歉,赶路没顾上你,出来了两天,家里那只鹅没有人喂……”薛匪风扯着拙劣的借口。

沈清然点点头,勾起一抹粲然的笑容,“没事,我们走快一点吧。”

谁也没有再提坐驴车,好像生疏地不能同车而行。

……

到了李家村口,田里劳动的人看见他俩都有些惊讶,这花钱也太大手大脚了,用得上驴车吗就买?

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是沈清然娇气,走不动路,才要求丰子花钱买。

无赖们被常柏打跑之后,便再也没人造访这山脚茅屋。篱笆歪歪扭扭,被风一吹,变形瘫倒在地。

沈清然修篱笆的技术果然不怎么样。

再走进去,大门也是坏的,薛匪风想起常柏说的地痞无赖闹事,霎时间后悔没带沈清然一起出门。沈清然他是不是不堪其扰,才选择出山?

薛匪风懊恼自己考虑不周,越发惦记沈清然小腹上的伤口,奈何这里像一个禁区,沈清然死活不给他看,还把两人的关系搞僵了。

“清然你……”薛匪风叫他。

沈清然心虚地环顾损坏的院子,听见薛匪风叫他,谄媚又讨好地看着他。

一切似曾相识,场景就像薛匪风第一次回家时一样。

薛匪风还要再说什么,他觉得沈清然眼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沉甸甸的,不经意泄露一点征兆。

沈清然自顾自把板车从驴背卸下来,然后把驴牵到后院拴着。薛匪风想说“放着他来”,沈清然已经进后院了。

舟车劳顿,也许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薛匪风进屋把包袱放下,淘了米主动进厨房做饭。

先让沈清然吃饱吧。

沈清然拍拍驴屁股,用气声轻轻叮嘱:“可把你送到家了,以后李丰要去哪儿,你主动一点,别让他用脚走了。明白没?”

小黑驴状若未闻,只顾着吃萝卜。

“蠢驴。”沈清然叹了口气,脑补出薛匪风下次成亲,这黑驴头上尾巴系着红绳,摇头晃脑运嫁妆聘礼的样子。

居然有些伤感。

沈清然总结,无论是不是德不配位,名副其实,在一个位置待久了,要让出来总是不甘心。

毕竟,他以后无法再遇见一个薛匪风。

为了照顾他这个哑巴,家里哪里都挂着纸笔,包括后院,沈清然从墙上取下一张纸,想了想,不知道该写什么。

他本来在山洞前就想转身就走,但是看着薛匪风头也不回的架势,怕自己走了,这驴车丢在半路上太可惜。

沈清然伸伸腿,坐在一堆柴火上,咬了半天笔杆,干脆决绝一点,写道:“我走了,山外头的世界不错,你下次记得娶一个品行好一点的媳妇。”

沈清然操心,薛匪风耳根子这么软,要是被忽悠得再娶一个像他这样的……等等,只要是个女的,就不会比他差了。

从始至终,沈清然没再踏进屋一步,他身上干干净净的,一个铜板都没。

再次踏上山道时,沈清然想,我就是死,也得死到外面去,走得远远的。

不然三天后,被人发现薛匪风的媳妇饿死在离家出走的路上,也太丢人了!

下决心的时候无知无畏,真正离开的时候,沈清然才害怕起来。

他不会真的按照原书的结局,饿死了吧?

路边阴凉潮湿的树根上长着几簇茂盛的蘑菇,沈清然看了一眼打了个冷颤。

只要他饿死都不吃蘑菇,应该能坚持到……要饭吧?

……

薛匪风烧柴做饭,快熟了的时候,才发觉家里太过安静。

沈清然哑巴,只要两人没凑在一起,一向这么安静,但是连人走动的声音都没有……薛匪风猛地折断了手中一根碗口粗的杉树枝。

今天一整天的不对劲,终于找出眉目。薛匪风看了三遍沈清然的留书,一小行字却有千钧重。他极力辨认这里面是否有另一层意思。手指捏着那张纸,青筋暴起,纸张从边缘开始一点一点龟裂,化成粉末。

沈清然……跑了?

沈清然怀着别人的孩子跑了?

出了一次山就不想回来了?

他颓然地丢开拐杖,如果这是沈清然的意愿,那有追的必要吗?沈清然嫁过来不足一个月,能确定自己怀孕,往前推算时间,绝不是李家村的人……薛匪风不得不怀疑,沈清然想出去找……

薛匪风闭了闭眼。

他进屋,看见完好的包袱和静立一旁的轮椅,倏地被雷劈清醒了一样,抓了拐杖夺门而出。

沈清然什么都没带。

夜里怕狼嚎鬼叫,白天走三步歇两步,靠什么走出大山?

薛匪风没有走大路,怕路上遇见村民说不清楚瘸子的事,他几步跃进山里,飞速驰行,估摸者这会儿沈清然的脚程,差不多了之后,方才跃下山道,正路追赶。

在薛匪风落脚点和李家村之间的某一处,被严重高估了赶路水平的沈清然坐在石头上歇息。

他走不动了。

好累。

如果薛匪风过来追他,他一定屁颠屁颠给口水就跟回去,毫无尊严。

薛匪风狂奔了二里地,连沈清然的脚印都没看见。各种不好的猜测浮上心头,薛匪风克制燥怒冲破理智,冷静分析。

这个笨蛋应该在他后面。

薛匪风沉着脸往回走,不多时,便看见树林里出现一个一瘸一拐的白衣影子。

……

沈清然抬头,拄着一根竹杖喘息,嘴唇干燥起皮,脑门上全是汗水。

这条路伸缩自如呢?他跟薛匪风回来的时候哪有这么累?!

“沈清然!”

一声不善的,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声音突然从背后炸开。

沈清然身子一抖,险些跪下。

卧槽!

“你答应过,以后绝不一个人出山。”薛匪风没提他离家出走,只拿这一句誓言问他。

沈清然抿着嘴唇,眼眶里晃荡着泪光。通红的眼眶嵌在白皙如雪的脸蛋上,眼皮肿得像两颗大桃子。

他才不想一个人走。

这条路又长又黑,蛇虫鼠蚁一窝一窝。山上动不动滚下来一块石头,张婶说那是有野猪在附近活动。

遑论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

薛匪风慢慢走过来,牢牢握住他的手,“如果你是因为早上我态度不好,我再次道歉。别一个人走,你要让狼给叼了,我一个瘸子上哪儿去找媳妇。”

沈清然:“可我会拖累你。”

“我只恨不能把你像宫里的娘娘供起来,什么活都不干。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没本事。”

什么宫里的娘娘?薛匪风这么口无遮拦?平头百姓好好种田不好么?

沈清然微微睁大眼,不由着急,“你要造反啊?还是别了,你手上一兵一卒都没有,太子很厉害,你打不过的。”

他这次出门听说了,现在朝廷南迁装孙子,抵御在北部的大军全有太子率领。

薛匪风嗤笑,谁说打不过?

他讶异于沈清然怎么会轻飘飘地联想到造反,但也没深究。

反正不是大事。

“还走吗”薛匪风带点强硬力道地把沈清然转回去,“你要是不喜欢李家村,我们就搬家。”

下属轮番劝了几回,薛匪风都不肯挪动。沈清然一离家出走,薛匪风马上反省是不是地方不好。

沈清然看着薛匪风,眼睛一眨一泡眼泪。

“自己跑的,还委屈上了。”薛匪风屈起食指给他擦眼泪。

满是茧子的粗糙指腹磨擦上格外脆弱的眼周皮肤,一刮一片红。

越发显得委屈。

“回家。”薛匪风哄道。

沈清然不动。

“嗯?”

“我渴。”沈清然吸了吸鼻子,无声说道。

苍穹之上,雄鹰略过,万顷碧蓝。

寂静山道上,美人小脸尖下巴,舔着干涩的嘴唇,委屈着,撒娇似的向他讨水。

将军走得急,没有带水。

薛匪风眼眸一暗,突然捏着沈清然的下巴,低下头去。

发狠咬舔,将干涩的嘴唇润得湿漉漉,甘甜津液顿生。

“还渴吗?”薛匪风嗓音低哑,目光似狼,钳制下巴的力道如泰山之倾,由不得爪下的猎物动弹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