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卿走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仓平都觉得他没有离开。

他的灵魂还在这栋别墅里,这里到处都是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它们曾经那样鲜明而热烈地出现在仓先生的世界里。

那只叫布丁的狗最终还是生下了小布丁,但那个一直照顾着它的小人偶却不在了。

于是,布丁领着它的小布丁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四处寻找辞卿。

小人偶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但它们却在地下室找到了那个男人。

他坐在一把陈旧起皮的沙发上,低垂着头,曾经那样高大的身体,仿佛一夜之间佝偻下来,明明才三十出头,鬓角却已经爬上斑白,垂垂老矣。

窗外的阳光温暖如春,却照不进这座狭小的城。

仓先生以他爱的人之名把自己完完全全圈禁起来,画地为牢,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顾了。

桌上的白色瓷瓶蒙上灰尘,瓶子里的樱花早已枯萎,只留下一截深褐色突兀颓立的枝干。

地上到处散落着人偶图纸,那是曾经仓平最热爱的东西,如今却像垃圾一样丢了满地。

男人的眼里没有光。

见到此情此景,小布丁有些害怕了,它倒退了几步,随即迈着小短腿跑走了。

但布丁却停了下来,它歪着脑袋,睁着大大的圆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许久之后,它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慢慢靠近了仓平。

它扒住男人的腿,自个儿爬了上去,跃到他的膝头,轻轻呜咽了一声,抬起头看他。

望着小狗的眼睛,仓平一时有些恍了神。

三年前,辞卿起了想养只宠物的念头,仓先生便陪他去了宠物领养中心。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布丁——和宠物中心里其他围着他们打转卖萌的狗狗不一样,彼时的布丁毛发脏乱,纠结成一团毛线球,一只前爪以别扭的姿势弯曲着,包裹在爪子上的白纱布隐隐透出血迹,刺目得很。

听宠物中心的负责人说,“布丁是只很可怜的狗,他的上一任饲主一有不顺心的事情就对它拳打脚踢,把它弄得伤痕累累。”

是以,从魔窟里被解救出来以后,布丁变得谁也不信了。它脾性古怪,警惕心极强,一有人靠近就龇出锋利的牙齿,嗷嗷叫个不停,根本没有人愿意收养它。

果然,他们一靠近,布丁的黑眼睛眯起来,对着辞卿露出锋利的犬齿。

辞卿望着这一幕,却不由地弯起嘴角,“就它了,它看起来像我。”

仓先生没有反对,他一贯顺着辞卿。但看着眼前脏乱不堪又脾气暴躁的小狗,他实在不懂,到底有哪一点像他的小人偶了?

最终,布丁还是被收养了。辞卿像养儿子一样养着这只脾气极差的狗儿。

一开始,总是冷不丁被它划出伤口,所幸辞卿到底还是人偶,恢复能力比人类要快得多。

但次数多了,仓先生就不高兴了,他平日里护着宠着的宝贝,怎么让一只狗欺负了去?

仓先生想把狗狗送回宠物中心。

一贯好脾气的辞卿却炸毛了,他搂着布丁,嚷嚷道,谁也不许把它送走!

说来也怪,布丁这只狗像是通人性似的,那日之后,就飞快地跟辞卿要好起来。

磨光了脾气,倒是变得有些招人喜欢了。

有时候,仓先生在楼下工作,听见辞卿在楼上大声叫着布丁的名字,布丁就会咻咻地蹿上去,跟只小火箭似的。

此时猛然撞见布丁黑亮如墨玉的瞳仁,仓平第一次意识到,那时辞卿口中的‘像’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样倔强的脾气,一样深藏着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谁也不让触碰,一样...纯净似水的黑眸...

还真是像极了他的小人偶。

但事到如今,仓先生仍然不愿意承认,他哑声道:“你到底哪里像他了...”

这句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布丁得了男人的否定,委屈地呜咽了一声,慢慢匍匐下来,趴在了仓平的腿上。

一人一犬守在封闭无光的地下室里,任凭时光从指缝里流逝,等待着一个永远也不会再归家的人。

***

两个月后,弥真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小人偶不在了,她难过得要死,也痛苦得不行,但等到一切都归于平静,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仓平把自己困守在监牢里,偌大的公司乱成了一锅粥,可他全然不顾。

弥真冲进了地下工作室,也不管会不会被开除,非常以下犯上地把仓平狠狠的骂了一顿,骂到最后,她看着一言不发、消瘦了脸颊的男人,自己却哭了。

她气势汹汹的闯进别人的领地,到头来却把自己搞的哇哇大哭,毫无淑女形象。

仓平仍旧没有出声,他坐在沙发上,仿佛灵魂已经离去。

最后,弥真说:“辞卿不会愿意看到你变成这幅模样的。”

仓平终于缓缓抬起眼。

那日以后,仓平还是回到了DearDoll,这个他为了辞卿一手建立起来的公司。

他拒绝接受任何的采访,整日沉迷于工作,越来越不苟言笑。

偶尔有新来的同事好奇,他们会说:“为什么从没看见老板笑过?”

那样一张俊俏的脸,笑起来当是极好看的。

从前他们在电视上见过,仓先生搂着他的小伴侣,连看向他的目光里都带着深情的笑意。

老员工倒是知道,也只敢在私底下悄悄的说:听说老板的爱人已经不在了。

整个公司讳莫如深,谁也不愿在仓先生面前提起辞卿。

久而久之,公司里的人几经更替,老人走了,新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时光悄悄流逝,仓先生和小人偶的爱情被尘封在旧日的老报纸里,再没人记得过。

只有一个人不曾忘记。

小人偶不在的日子里,仓先生把所有的日子都过成了同一天,记忆没有随着时光而淡去,而是在日复一日的咀嚼和回忆里变得愈发鲜明深刻。

它们烙印在仓先生的骨髓里,每每想起,心脏深处就传来钝痛。

辞卿死后,仓先生还做了一件事。

他让人秘密地去调查了一些当年的事情。

几个月后,调查者把真相捧到雇主的面前。

春绘被抓进了地下室,她的手脚被捆绑在当年的工作台上,面前的男人沉静如水,而他越是冷静,落到春绘眼里就越是可怕。

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当年一时冲动对辞卿做下那样的事情。几年后,当她看见辞卿再次出现在仓平的面前,内心的恐惧被一再放大。她开始害怕了,她害怕辞卿把当年的一桩桩丑事揭开在仓平眼前,她不想被送回工厂销毁。

于是她隐姓埋名,抛却了以往的身份,在陌生的城市做着卑贱的活计,生怕有朝一日被人认出来。

后来辞卿死了,她以为一切都会被沉埋在土里,却不曾想,坏事做尽,终究还是要遭报应的。

春绘在仓平面前哭得凄惨无比,她不断求饶,不断央求着面前的人放她一条生路。

可仓平的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他想起那天他回到家,看见他的小人偶蜷缩在角落的一隅,闭着眼睛,表情恬适,安静得像是在熟睡。

对人偶来说,脑中的芯片溶解无异于一场脑癌。那是人偶最核心的中枢,一旦受到损坏,就再也没有复原的可能。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

曾经有人做过调查,人偶的脑中芯片一旦开始损坏,起初只是偶尔的刺痛,但随着芯片的损毁一步步加剧,脑部便会越来越疼痛,并发症也会随之而来。它们会发现,它们的伤口无法愈合了,人偶最赖以自豪的强壮身体没有了,取而代之人类的痛觉感官。

到最后那几天,芯片随时可能爆裂,疼痛无以复加,痛苦到极致时,就像是有人拿着刀划开表层的皮质,而后凌迟般一点点剖开内里。

生不如死。

仓平没有理会春绘的求饶,当年春绘从这里被制造出来,如今也在这里由着她曾经的主人一手终结了。

仓平五十岁的时候,DearDoll已经享誉国际,成为了华国最大的人偶设计和生产基地。仓先生为DearDoll找了一个合格的接班人,然后他消失了。

从那以后,没有人再见过他。

***

弥真的一生顺遂,平安喜乐,老时儿女孝顺,四世同堂。

但她一直挂念着她的老朋友。

她知道,那么多年,仓先生从来没有忘记过辞卿。

也许终其一生,她也很难理解这样的感情。

弥真承认,她爱着她的丈夫,但她也曾靠在程文渊的肩膀上,对他坦言:“如果有一天你去世了,我可能会痛苦上那么几年,然后学着慢慢忘记你,开始新的生活。”

程文渊亲吻了她的额头,说:“我也是。”

毕竟生活总是要过下去的,可那么多年来,她看着仓平把自己困守在那座围城里,别人进不去,他也不愿意出来。

后来仓平走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弥真天真地觉得,大抵是这座城市太让他难过,所以他选择离开这里,抛却过往的回忆,远游四方。

可她的心底却有个声音,一直在悄悄地告诉她——仓先生不会离开辞卿的,即便只剩下他存在过的一丝气息。

但弥真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很多年以后的某个春季,弥真故地重游。

H市的发展很快,城市大幅度扩建,老旧城区拆迁,曾经一片繁华的富人别墅区也沦落到被拆改重建的地步。

原先住在这里的人早就陆陆续续搬走了,这一片区域几乎已经成了鬼城。

弥真得知此事时还在医院住院,总想着过来看看,强撑着病体,她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

街道散乱着各种垃圾杂物,许久不住的别墅里,肆意生长的树木无限蔓生,向着阳光,苍翠欲滴。

弥真被孙辈搀扶着走,她回忆起那段时间在这里的点点滴滴。

行至那栋熟悉的别墅时,不知为何,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想要进去看看的冲动。

她拨开被杂草覆盖的门庭,拄着拐一步步走进去。

远远地,她瞧见花园的中央似是有人影。

等离得近了,她看见眼前的这一幕,泪水漫上了眼眶。

——那是一个老式的摇椅,摇椅上躺着一副森森骸骨,骸骨的左手上戴着一枚银戒。

森白的骸骨映衬在一片怒放于春季的向日葵里,它们迎着朝阳。春风拂过,一只比别的向日葵更为矮小的葵花枝悄悄够着身子,像是不经意般,靠在骸骨的左手边,似是世间最亲昵的倚靠。

有那么一瞬间,弥真似乎看见,年轻时的仓先生也是那般,坐在摇椅上晒着太阳,他的小人偶靠坐在他的膝头,细数着时光。

岁月静好,他们相偎相依。

一路走到了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