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初秋的早晨微带凉意,拖着沉重板车走在官道边缘的张老汉累出一身热汗,他气喘吁吁地喊着,“狗蛋别推了,爷爷一个人能行。”
板车后面,十岁不到的小小少年用力地推着车,小身板几乎和地面平行,他的力量微不足道,却大大地缓解了张老汉心中的疲倦。
张老汉看着不远处的茶馆心头火热,卖了这一车秋梨就凑出了让孙儿上学的钱,孙儿聪明,只要肯踏实学,他们老张家肯定能出个秀才,以后就不是穷苦的泥腿子了。
距离京城五十里的官道边有一家驿站,围着这驿站开了不少店铺,对面的茶馆是最早来的,小茶馆主家姓方,有个年方二八的小闺女。
方年年就是这家的小闺女,吹了吹刚写好的告示,“阿弟,把浆糊拿出来。”
十岁的方承意吓得一哆嗦,赶紧把一卷纸藏在身后,“干、干嘛?”
方年年眯起眼睛看弟弟,“你是不是藏了什么?”
“哪有!”方承意心虚,眼睛都不敢看姐姐,藏在背后的手做着小动作,一卷纸胡乱地塞进了袖子里。
“是嘛?”方年年不信。
方承意哼了一声,“你这是不信任我,阿姐你这样是不对的!”
他站起来去柜台那儿拿浆糊,心口砰砰跳,就怕自己偷藏的武功秘籍被阿姐发现了,又要被揪耳朵。
方年年盯着弟弟的背影,心里面嘀咕难道自己错怪弟弟了?
中二小少年真是难搞,一天天的想着学武功、成大侠、闯荡江湖、除暴安良,前段时候还偷偷打了包袱要和新拜的“武林高人”师父走。
还好及时发现,拥有一颗少侠心的弟弟才没有被拐走!
“武林高手”被扭送进官府,那可是上了官府黑名单的拐子,最喜欢拐卖年少男女去脏地儿。
白长了一副慈眉善目的脸!
现在想想,方年年都后怕不已,但方承意没有一点儿怕的,对江湖的向往之心与日俱增。
“拿来了。”方承意把浆糊放到方年年的跟前,“时辰不早,我去上学了。”
脚底抹油,方承意拿起旁边的小挎包一溜烟跑出了小茶馆,准备去对面的驿站与同学汇合一起上学。在门口遇到了送秋梨的爷俩,他朝店里喊着,“阿姐,张爷爷送秋梨来了。”
店里传来了方年年脆生生的声音,“知道了。”
她低头看向掉在地上的一卷纸,傻弟弟跑太快了,丢了东西都不知道。
方年年站起来走到近门口捡起了纸卷,打开一看小脸沉了起来,上面明晃晃的字迹写着《八通心经》,又是一本所谓的武功秘籍。
这不成,十岁的孩子已经具有很强的主观能动性,啥时候跑了都不知道!
“一定要想办法扼制!”方年年把纸卷扔进柜台上的一个木盒里,里面已经放了不少类似于《七杀拳》《六脉剑法》《飘渺功》的秘籍。
凡来店里喝茶的武林人士看到弟弟都说他根骨极佳、天赋卓越、练武奇才,企图诱拐弟弟拜他们为师。
一群居心不良的老家伙!
这是方年年不容许的,小小孩子怎么可以跟着一看就很怪的人离家出走!
她来到这个世界十六年,没弟弟前可真是开心自在,爹娘视她为至宝,虽然家中只是开了一家小小的茶馆,但她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天天傻开心就行,从没心思挂怀。
有了弟弟就不同了,上辈子独女的她第一次有了为人姐的责任感,把照顾弟弟当成了己任,自此就有了操不完的心。
但小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能跑能跳就能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往往出门的时候是白净小可爱,回家就成了泥团子。自从听了隔壁客栈说书先生的梦游江湖后,就有了憧憬江湖的心。
方年年无奈地摇摇头,回身拿了写好的告示涂上浆糊,走了出去,看到了站在门口拘谨的爷俩。
张老汉黧黑的脸上是紧张的笑容,“方大姑娘,秋梨我送来了。”
方年年看了眼板车上的大秋梨,个个都比成年男子的拳头大,看起来就皮薄水多。为了防止秋梨磕碰坏了,张老汉在秋梨下头铺了厚厚的稻草,一框框秋梨一路送来完好无损。
她笑着说,“张爷爷辛苦了,我这就让家人过来搬。”
朝着里头喊,“大牛叔,出来搬梨子。”
须臾,一个铁塔般的汉子走了出来,汉子不苟言笑,大手提着两筐秋梨左右夹着往家走。张老汉赶忙说,“我来,我来搬。”
“张爷爷坐吧,大牛叔力气大着呢。”方年年去贴告示,边贴边说,“爷爷带着孙儿安心坐下,喝喝我家的茶水歇歇,我贴了告示与您结算梨钱。”
“诶,诶。”张老汉没有不允的,屁股沾了长凳的边缘坐下,至于茶水他可不敢去倒,自己一身一手的汗,怕脏了主家的茶盏。
狗蛋站在爷爷身边,羞涩腼腆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身边一阵香味飘过,他抽了抽鼻子,觉得这味道比栀子花还要香,比村子里地主家的小媳妇身上的香粉还要好闻。
他偷偷抬起眼睛,看到爷爷称之为的方大姑娘笑盈盈地拿着两个茶盏走了过来,碧青的茶盏质地温润,被她白净的手握着,更加好看了。
狗娃大着胆子扫了一眼方大姑娘的脸,恰好和一双清亮温和的笑眼对视。狗娃子当下垂下头,脸涨得通红,心中想着,她可真漂亮!
方年年笑着给张老汉爷俩倒了茶水,普通的粗瓷不登大雅之堂,在他们这种乡野茶馆里很好用,耐摔、抗造,清洗起来也方便。
碎茶叶煮的茶汤颜色略混浊,喝起来不够甘醇,却是普通人家最常用的茶叶,拿了好茶款待怕是老汉坐都不敢坐这儿了。
“张爷爷,现在市面上秋梨三文钱一斤,您的梨子好,我算您四文。大牛叔拿到后面过秤,您放心,不会短您的。”
张老汉不安地在裤腿上蹭着手,“大姑娘客气了,按照市面上的价钱算就成。”
方年年坚持,“我昨儿个看到的秋梨个头可比您的梨子小多了,还要三文呢。爷爷别推辞,您送来的梨子好!”
方年年又拿了今早新作的红豆糯米糕,外面裹着炒香的豆粉,其实就是驴打滚,只是大齐朝还没有这物什,她取名驴打滚容易被人追问为什么。
索性就直白地叫红豆糯米糕。
“你们尝尝,今早刚做的,正好吃呢。”
一碟子品字型放了六个,给张老汉爷俩甜甜嘴。
张老汉半站了起来,连忙推辞,哪里能又拿钱又吃东西的,不合规矩,但他看到小孙子盯着糯米糕看,喉头不自觉的滚动。张老汉张张嘴,最终没有拒绝。
方年年放好了茶点就离开了,她在这儿,张老汉爷俩都不自在。
现在天气还没有凉透,茶馆外头搭着棚子,摆了三张桌子,供来往的客人使用,张老汉爷俩就坐在最偏的角落里。
方年年走出了棚子的阴影,她远远看到对面驿站有人出来贴了一张榜文,弟弟和他同学还没有去上学,跟着看。
“阿弟,文书上写着啥?”
方承意大声回着,“官府张贴的通缉令,有人偷了南淮陈家的宝物,见此人者速告官府,有重赏。”
南淮陈家是什么?方年年歪了歪头,估计又是什么豪门世家,丢了东西还能通过官府全国追回,厉害啊。
方年年看了眼弟弟,“你怎么还不去上学?”
弟弟的小背影顿了顿,拽着小同学开始跑,一步都不回头,仿佛自家老姐是母老虎,吓死个人。
方年年摇摇头,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大牛叔把梨子都搬进去了,不一会儿走了出来朝着方年年点了点头,示意梨子都好好的,没有损坏,随后报了一个数字。
秋梨压秤,五筐梨子有三百来斤,一斤四文,算下来是一笔很好的收入。方年年不是为难人的主家,还多给了一些凑了整数,拿到钱的张老汉犹如身在梦中,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挑了一担子梨出来卖就遇到了和女菩萨一样的好姑娘,这些钱足够孙儿上学、足够他们一家过个好年!
“谢谢,谢谢。”
张老汉拉着孙子不断鞠躬,差点儿按着孙子的头让他跪下来磕头了。
被方年年阻止。
爷俩走的时候,方年年还用干荷叶把没怎么动的红豆糯米糕包了起来塞进狗蛋的怀里。
走出好远,狗蛋都还在往后面看着,漂亮的方大姑娘、和他同龄却识字的少年、碧青的茶盏、苦涩回甘的茶水……都在这农家孩子心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爷爷絮絮叨叨地说着,“方大姑娘让半月后再送一次梨,回家后得要好好照看梨树,不能把梨养孬了。”
狗蛋重重点头,“嗯!”
他们身后的茶馆里,方年年拿了两个梨出来削皮,削完了给大牛叔手里塞了一个,自己拿着一个吃,水分足足的秋梨一口咬下去满口的甜水,无渣,真好吃,用来做秋梨膏太合适不过。
“年丫头家这是要找新的小二了?”门外走进来一个四十出头的大婶,是杂货铺的李婶,过来送莲子的。
方年年说,“可不,少了个人干起活来不方便。”
“你爹娘呢?”
“去观音寺烧香去了,今天妙法大师讲经,他们天不亮就出发了。”
“哎哟!”李婶用力地拍了下巴掌,“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不成,我这就回去,让当家的套车送我过去。妙法大师那么俊的人儿,一年就过来一次,没见到太可惜了。”
方年年,“……”
我怀疑我娘想法和你是一样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