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罩是本色麻布的,织得不?松不密,透光又不?至于太耀眼,光线松松散散地淌出来,有些温暖惬意的观感,适合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看书,肯定是不可以的。
沈宥豫身前摆着一本书,封面上写着什么,他没在意,内页上写着什么,他同样没在意。
一个时辰前和?现在,翻开的书页还是那一张,没任何区别。
手边的茶,热得变凉,凉的又换成热的,暖壶里的水从满瓶成了半瓶,但都没有进肚子,而是进了旁边的痰盂。
沈其想了想,不?再上前换水了,主子不?喝,他换不换没有太大意义,反而容易打?扰到主子……
靠在昏暗的角落里,沈其方正大脸上一双浓眉动了三次,每一次都因主子的情绪而变化。
第一次,主子皱眉,沈其浓眉动了动,眉下一双看起来老实的眼睛泛出了点点冷酷的凶光,只要主子一声令下,他立刻就扑到方家那儿大开杀戒。
第二次,主子眉头松开,一双紧抿的薄唇微动,仿佛是要开口做些吩咐,沈其的浓眉跟着动了动,他仿佛听见了佩剑饮血的铮声。
第三次,在一盏茶前,主子修长的眉缓缓收紧,沈其心中自有标尺,他能够明确地表示:这次皱眉比上次要紧两分,主子的唇没有抿紧,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收紧握拢成了一个空拳,好似拳头里?握着方姑娘纤细的脖子!
沈其是这么想的。
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主子寒霜着面孔,没有任何迟疑地掐着方姑娘的脖子,冷声说:你竟然辜负我一片真心。
沈其的眉头猛地收紧,主子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情……他与主子从小一起长大,还是知晓主子的秉性,不?会因为求爱被拒,从而恼羞成怒,最后亲自杀人灭口。
灭口这种活儿,他来做。
沈其在心中磨刀,嚯嚯有声。
灯光笼罩下,沈宥豫由欲毁天灭的愤怒变成了无力不?解的恼怒,由无力不?解的恼怒变成了孤独无助的难过,从孤独无助的难过成了误解不?爱的失望,失望的手指在膝盖上画圈圈!
圈圈一个接着一个,渐渐成为了汤泉池里?面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是柚子落水的哗啦水声。他心中缓缓氤氲出迷蒙雾气,雾气里?有拨动汤泉的水声,他情不?自禁、情难自控、“情不?得已”、“情势所迫”……咳咳,就是被迫地“走近”……
“走近”后,他好像看见水中有个倩影,皮肤莹白、散发珠润光泽,头发乌黑、濡湿垂落,杏眼明亮、顾盼生辉,樱唇红润、精致小巧……
沈宥豫猛地捂住自己的鼻子,感觉里?面有些不?自在的痒。
掩饰性地轻咳一下,沈宥豫眼睛飞快地左右看了看,好像怕会有眼睛看破他不?能为外人道也的旖旎心事。
“王爷,您尽管吩咐,属下义不?容辞!”沈其大喊,就差拍着胸口表忠心,一定为主子去掉一切污点。
沈宥豫,“……”
吓得差点儿蹦起来。
“你敢,不?准伤方家分毫。”沈宥豫不?悦地说:“你发什么疯,突然大声是怕左右不知道你的存在吗!”
沈其委屈,怎么和?想的不?一样。
沈宥豫犹豫着,支支吾吾着,抬手勾了勾。
沈其小跑着过去,蹲在长塌的旁边,附耳倾听。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其,“?”
一脑门雾水。
他试探地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跳淑女,寤寐求之。”
沈宥豫不?知道是被戳中了心事,还是恨铁不?成钢,抬手拍在沈其的脑门,啪一声脆响,“蠢货,是让你背诗吗!”
沈其不敢吭声,不?然咧。
沈宥豫忽然从心底生出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豪情,也不?怕沈其笑话(他敢!),他摇头晃脑地说:“自古以来,男女之间,倾慕相恋,是人之伦常。我不?过是遵循古礼,遵守自然伦常。”
沈其不明白。
沈宥豫越说越顺畅,说了好几遍这两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其觉得王爷受刺激了。
沈宥豫心中却越来越明朗,臭丫头说不?喜欢就能够阻止他喜欢吗?很显然是不行的!
臭丫头就是嘴硬,还是少女懵懂未开,不?懂男女之事,等她知道他的心意,二人之事不?就水到渠成了?
嘿!
他要以实际行动告知臭丫头,他之心如明月、如星辰、如山川,不?变不?移,天地可鉴。
沈其仰头看着主子越来越飞扬的眉眼,心中逐渐明白,他的主子要以金尊玉贵的身份主动去追求一个穷乡僻壤的乡下丫头!
古人实在是太惨了,不?然沈其肯定大喊:卧|曹。
因为沈其不会,他只能默默地抱住自己,无声地骂了一句:奶奶个腿。
……
天边破晓,鸡叫三遍,早起人家已经有炊烟袅袅。汤泉馆内,各处已经开始忙碌,打?扫的打?扫,挑水的挑水,洗菜的洗菜,做饭的做饭……为了应对陆续醒来的客人不?同的需求。
锅里?面闷着米饭,砂锅里?熬着甜粥、咸粥、白米粥……
案板上切着菜蔬,大碗里?拌着凉菜,打?开酱菜缸,馥郁的味道立刻充斥了潮湿的空气,酸、甜、咸、辣,四味俱全,疲怠了一夜的脾胃瞬间有被治愈的感觉,口舌生津,口水连连,胃口大开……
店家是个矮胖的男人,发面馒头似的身体裹在衣服里?,像是一团面被蒸笼布包着。他细眉细眼的,蹲在厨房门口抱着一个大海碗呼啦呼啦喝着粥,就着浑家做的酱菜,他可以吃三碗粥,再来两个馒头。
“英娘,别忙活了,先吃饭。”店主人喊着。
英娘身材曼妙,身量也高,和?店主一比,她就是那雕花的擀面杖。
“知道啦。”
她放下装坛的筷子,叮嘱帮工不要偷工减料,一定要装满了,还不?能漏了坛数,否则客人走的时候不?高兴。
帮工一一点头,这些老板娘每日都要叮嘱,听多了,手上、心里?就多了本能,容不得半点儿错处。
叮嘱后,英娘走到厨房门口,丈夫殷切地搬了张小圆凳放下,待英娘坐下后,他又端来了粥,说着:“小心烫。”
“那你给我吹吹。”
店家不好意思地笑着,噘嘴吹了起来,就和白面包子上凸出来的褶子似的。
厨房里的人都看见了,不?仅仅是今天,而是每一天。自从东家娶了勾栏出身的英娘,这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好,汤泉馆的生意也是一天比一天好。
岌岌可危的汤泉馆在英娘的打?理下蒸蒸日上,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再也没有人背地里嘲笑东家娶了个燕馆歌楼里出来的舞女,反而羡慕万分,恨不得取而代之——娶个老婆就积攒出万贯家财,老婆还貌美如花。
听了帮工佣人们的嘀嘀咕咕,沈其抱臂靠在柱子上,够头看了眼坐在厨房门口的夫妻二人,倒是和谐。英娘能够得一心人,不?擅经济的店主得到个厉害的管家婆,他们也算是般配。
“看什么呢?”沈宥豫踌躇满志地从楼上下来,就看到沈其探头探脑的。
沈其立马走过去说:“看店家夫妻。”
“哦,也想要个浑家了?放心。”沈宥豫拍拍沈其的肩膀,笑着说:“我已经让长史留意了,给你找个相配的。你也和?长史说说,想要个什么样儿的,是美是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好让长史按照你的要求来。”
沈其的方正大脸上五官窘迫地皱在一起,含糊地说:“要个漂亮的,顾家的。”
“哟。”
沈宥豫发出调侃的声音。
沈其嘿嘿笑着挠头,以前真没想过这些,现在受主子影响,他不?知不觉也开始惦记了,就像是主子说的,有些东西等他成家了就懂了。
嗯,等他成家了就懂主子的“关关雎鸠”了。
“爷,我们这是要离开吗?”沈其看主子的行头,不?像是要在这儿吃早饭的样子。
“你去包几?个包子,我们路上吃。”沈宥豫摸了摸下巴,有些不?舍地看向楼上,臭丫头爹娘都在,他不?能这么不?知道礼节贸贸然出现,会被误会的。
沈其称是,进去不一会儿就来了,提了十多个比拳头大的包子,他比较能吃。
主仆二人在方家人下楼前离开。
安睡的客人们陆陆续续起床,喊了小二送上早饭,方、李两家没有在屋内吃,他们下楼在包间用餐,吃完后便离开了。
英娘看着离开的两家人,想着自己送上的酱菜他们应当满意吧。也不?知道那贵气的公子看中的是哪位姑娘,是可爱腼腆的那个,还是漂亮出众的那个?不?管是哪位,能得一人穷追不舍,年老了亦能成为儿孙那儿的谈资吧——不?管姻缘成不?成。
“英娘。”东家喊着,声音急急的。
英娘回,“在这儿呢。”
胖胖的东家跑了出来,手上拿着披风,给妻子披上,“仔细着风。”
“嗯。”英娘笑着应了,她选的人也不?会有错的。
车行山下,大路车马多了许多,沿街还有摊贩,要是方年年一行人早下来一刻钟能看到沈宥豫带着沈其在一家馄饨摊上吃馄饨,馄饨汤过包子,滋味也是美美的。
馄饨摊那儿此刻里里?外外围着一群人,人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后来的不?知道里?面发生了啥,站在外头垫着脚尖看。
“发生了啥事儿?”李秀秀掀开车帘子往外看。
方年年抱着柚子在后面伸长了脖子,“我们不凑热闹,秀秀回来啦。”
李秀秀人是坐回去了,脑袋还扭着,“你怎么还抱着柚子啊?”
方年年一路都抱着柚子,仿佛是抱着一颗大号的核桃,要一直这么抱着盘出包浆来,“那个嘛……回家做柚子蜜茶吃。”
秀眉直接舒展,方年年眉眼弯弯,给自己找了个美美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