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恒?”

苏茶一时间几乎没认出他来。

过去还有?几分少年气,如今皮肤晒黑了一些,深邃英挺的五官中冷峻锋芒尽数显露,幽深的瞳仁深不见底,那一抹蓝色已然被无尽的浓墨遮挡了不少,薄唇轻抿,自带一股子杀伐之气袭面而来,饶是苏茶,刹那间也挡不住那浸入骨髓的寒意。

苍恒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良久,才沉声开口:“你变了很多。”

他却一点都不觉得陌生。

眼前的人,曾出现在他脑海中无数次。

战场上血腥杀戮尚且不能让他动容,唯有虚幻意识中的一道幻影,牵起了他仅有?的那点柔软的情肠。

“是么?”苏茶一怔,弯眸浅笑,态度一如他离开前的亲近,“是变好看了,还是不好看了?”

苍恒沉默了一瞬,肯定地回:“好看。”

倒不是说不知所措,只是分离短短半年,就能在苍恒身上看到这样大的变化,苏茶着实有?些惊讶。

她亲手泡了一壶橘子?温水,动作熟练自若地给两人各到了一杯:“这些日子,你可还好?”

苏茶关切着说,“刀剑无眼,苍恒,你没受伤吧?”

苍恒不说话了,苏茶便知道,他肯定是受伤了,或许还不轻。

“现在好了么?”

苍恒微不可闻地舒出一口气,回说:“好了,都已经变成疤了。”

苏茶细细打量着他,苍恒身上变化最大的还不是他的脸,仿佛是又长高了一个头,身形也有?所消瘦,可凭她的眼力,一眼看出苍恒的瘦是精瘦,若是脱去外衣,她觉得他或许还能称得上一声健硕。

“你今天才刚回京么?”苏茶抿唇笑了笑,清亮的眼中透着些许疑惑,“我怎么没听见京城里有?什么风声。”

要知道,定远军一举重创宋国,堪称有?功之臣,若回京的消息广而告之,到时候两边围观喧闹、喜气洋洋的民众绝对不少。

“黎相和我几人先一步赶回京,和皇上述职。”

苍恒老老实实地回答,眼神始终落在她身上。

苏茶隐隐猜出原因:“而且,你也想快点见到我,对不对?”

她起身,妙曼的身材在他身前越发显得娇小了,“苍恒我很高兴,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她上前,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辛苦了啊,黎苍恒将军。”

“欢迎回家~”

很难说,这三句话,哪句才是苍恒最喜欢的。

他只是默默伸手,小心地控制了自己的力道,然后万分小心的回抱住了她。

那样香香软软的小小一只,团在自己的怀里,可爱得不成样子。

苍恒只觉心?中空落落、似乎常年呼啸着寒风的那道口子终于被填满了。

突然,就在这时候,外头门被敲响了。

偏偏苏茶刚刚去开门时,猛地见着苍恒又惊又喜,一时间忘了把门带上。

所以屋外的人轻敲了两下,门就自己“吱呀”一声,给打开了。

“欸?”

他也惊讶了一瞬,直到进门,看见了苍恒,才明白几分,

“你来干什么?”

温润优雅、翩翩君子?的太子殿下就这样黑下了脸,语气毫不客气。

苏茶愣了愣,她以前同李章说起苍恒,暂时没发现两人之间有什么大的仇恨啊。

苍恒瞥了他一眼:“这里是我的地方。”

“我买了。”

短短两句话,李章却听明白了,这小子宣誓主权的目标,可不仅仅单只这块地。

他面色又沉了一度。

本来,苍恒有?本事将宋军打得落花流水、四分五裂,李章对他的印象有?所好转,知道他不是黎梓熙口中那个蹭吃蹭喝的小混混。

然而在昨日的接风宴,他,堂堂太子,主动问候恭喜对方,苍恒却连眼皮都没抬,要不是黎相出来为他打圆场,李章差点便让人看尽了笑话。

“黎小将军这话可不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都不是你的!”

苍恒眉间微微皱起来,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你是王?”

“我……”李章一时语塞,这种话他怎么敢答。

苍恒轻嗤一声:“既然不是,便低调些吧。”

“早点认识到自己能力不足,放弃某些不该奢求的妄想,是好事。”

他冷冷的望着李章,两人身高已经相差不多了,李章单拎出来,也是位聪颖仁厚的储君,声望极高,可站在苍恒身边,一下子?便被他凌冽慑人的气势压过去了。

李章脸色难看,俊秀的面容上被怒气笼罩,修长的身形微微颤动,温和的眼眸迸射出难得锐利的光芒。

苏茶严重怀疑,这会?儿他手上要是有把刀,估计早就冲着苍恒捅过去了。

不过比起李章,更令她惊讶的还是苍恒,他什么时候学会挑衅和讽刺人的?

他以前明明是个实干派啊,少说多做的那种。

“好了,”她轻柔的声线含着绵软的笑意,宛若一阵薄密的春雨,将两人之间刚要燃起的硝烟给浸湿浇灭,“殿下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视线移到她身上,李章的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柔和了下来,“我听说荣安病愈,想来看看你可有事?”

“郡主病愈了?”苏茶惊讶着眨了眨眼,“怎么这样巧,苍恒少爷回来了,郡主的病也好了,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太好了!”

“对了,殿下您有去探望过郡主么?我听说,小孩子生了水痘,要是调养不好,脸上会?留下疤痕的,郡主虽说已经快及笄了,可从来也没受过这么大的罪。”

将她黛眉轻蹙,忧心忡忡,李章有?些不忍:“你不必担心?,若是留下疤痕,姑母想必早就坐不住要找太医院拿各种恢复容貌的药材了,如今安安静静的,恰巧说明她病得不重……”

说着说着,李章忽然察觉到不对劲来。

长公主对唯一的女儿爱若性命,荣安要是病了,怎么仿佛,没见她从宫里传过太医?

不,好像也是传过的,却只是个小小的医正。

李章隐约记得,他有?一回去慈宁宫请安,听太后问起荣安的病情,好心要让太医令出宫为她诊脉,而长公主面色憔悴、强颜欢笑,可还是拒绝了。

理由是不想将荣安的水痘之症传到宫里来,酿成大患。

李章当?时还为此对长公主赞许有加,却忘了思?忖其中的异常。

眼看着李章眉眼间流露出深思?,苏茶眸光流转,笑着将这个话题盖了过去。

哪怕有?苍恒在旁边虎视眈眈,李章还是在这里做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开。

“等我以后有空了,再来看你。”

这句话后,苍恒身上的气势骤然一盛,如乌云卷浪,汹涌而出,李章下意识地往后推了一步,身边原本静默的侍卫们纷纷上前,戒备地将他挡在身后。

苏茶虽然有些懵懂,但看着架势,大概苍恒方才真是升起了什么危险的念头,才会?从气息上这么直接的显露出来。

“苍恒。”她小声说,“我有?事,想要和你单独说。”

闻言,苍恒身上的冷意瞬间散去了不少,望着李章一行人眸光也从起初的杀意变成了嫌弃,

“不是说要走么?”

李章心?有?余悸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迟疑着看了眼苏茶,终究没说什么,“走。”

终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苍恒眉心?紧锁,

“他经常过来?”

苏茶笑着说,“还不是因为郡主的事,太子担心?郡主会?来为难我,所以经常来看我,也是一片好意。”

苍恒沉声说,“他不是好意。”

反而是最大的恶意,居然觊觎他手中的珍宝。

若有机会,苍恒冷静地想着,或许怎么创造机会,让他永远消失才好。

苏茶轻叹了一声,拉过他的手,肌肤相触时,两人皆愣了一下,苍恒时隔许久,感觉着掌心?柔软细腻的触感,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而苏茶,则是为他手上厚茧给惊住了。

将他的手翻过来一看,掌心?和指腹都是硬邦邦的,好在手指没有变形,依旧白皙修长,乍一看,还看不出来双手蕴藏着多么庞大的力量。

苏茶清凌凌的眼眸中泛起淡淡的雾气,“疼么?”

光是那武器,不是经年累月,不会?磨出这么厚的茧,那么只能是不断地磨出水泡,然后弄破,不顾疼痛继续磨,伤口还没好,就添了新的。

苍恒轻轻摇头,“不疼。”

他突然,想把他当?时的心?情告诉她,“其实,我很满足。”

“茶茶,在战场上,对面无数兵卒朝我冲过来,但我并不害怕,甚至还有?些……兴奋。”他顿了顿,“当?我看着他们一群一群在我眼前倒下去,到我打败他们时……我很高兴。”

其实,他还是有意识地省略了许多可能会让她感到害怕的词。

但苏茶从他熠熠的眼眸中,隐约感觉到了,苍恒,不,拓拔修,或许还真是老天精心?将他安放在乱世?,从而成就一世?霸业。

————

其实苍恒本质上还是个行动派,他说要让李章消失,便已经打算除掉他了。

虽然说他名头上的小将军还是皇帝看在黎相面子上赐的,现在手下不过几千兵,要谋害一国太子?,任谁听了都觉得他是在说笑话。

唯独一人不是,黎珏黎丞相。

即使如今的苍恒不再是任他监视控制的棋子?了,但黎相到底筹谋数十年,说一手遮天也不为过,更何况苍恒还安戳戳地要往皇宫里使劲。

他将苍恒叫来,在只有他们两人的书房中,直言,“你知谋害储君是什么罪名么?”

苍恒面无表情。

黎相接着说,“要诛灭九族的。”

苍恒依旧默不作声。

黎相轻笑了一声,“怎么?你还真恨我?”

苍恒这回摇了摇头。

黎相知道,他说不恨,也不代表有?多少感情,只是不在乎罢了。

“好!”他忽然大喝一声,清俊的面容上浮现出类似豪情万丈的笑意来,不说苍恒,哪怕是长公主都没见过他这模样。

“苍恒,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但,单单杀一个太子?是没用的,宋国也有?个太子?,太子上边还有?皇帝,天下多国,你想有多少个皇帝,这些人,才能仗着权力,肆意摆弄你的命运。”

苍恒抬眸看他,“你也想当皇帝?”

“不不不,我不想。”黎相笑着摆手,“我只是打算跟你商量一件事,”

“你如果?杀了太子,皇帝就会来杀你,一命换一命,值得么?”

苍恒静默半晌,“你的意思是?”

黎相面带笑意,语气轻松,就像是在问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不如,把皇帝一起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