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压根没有想到女儿会忽然问出这一句话来。她震惊的看着程泠。

程泠问出口的时候其实有那么一些些的后悔,感觉自己冲动了,但随即而来的却是释然。她重生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这辈子想要跟着妈妈一起生活——劝爸妈不要离婚这样的事儿,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毕竟,她早就知道她爸既不是良配,也不是什么好父亲。

“泠泠,你怎么......你怎么会忽然这么问?”宋锦深吸一口气,抓住程泠的肩膀。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忽然听到程泠这样问她还是有点猝不及防的慌乱,“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还是你听到了什么?”

程泠避而不答,只是带着点倔强直视她的眼睛:“如果你们要离婚的话,那我要跟着你。我不要跟着爸爸。”

她没有像寻常小孩听到父母要离婚时仿佛天要塌了似的苦恼,反倒异常平静——毕竟上辈子已经崩溃过了。但在宋锦看来却觉得奇怪。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了下来。

她的懵怔,却被程泠误以为是某种不祥的信号。

程泠有点谎:“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刚才说我要跟着你生活,我不要跟着他们!你还是不想要我吗?”

“不是,泠泠,你听妈妈说......”宋锦没想到她有这样的误解,连忙解释。

程泠却很难平静下来,原本在死后看到宋锦流露出来的感情、听到她在自己墓碑前说的那一番话,这些年她心中的怨已经被消弭了大半。但此刻,却又无法抑制的涌了上来。

她几乎是哭着喊出来:“你为什么不要我啊!我不要吃糖,不要吃肉,也不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这样也不行吗?你知道一个小孩子,没有妈妈有多么可怜吗?所有人都只会嘲笑你,同情你!下雨天别的小朋友都有人来接,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冒着大雨走回家!没有人记得我的生日,没有人关心我爱吃什么爱穿什么,也没有人关心我考试考得好不好!他们只关心他们的孙子!而我呢?我只要稍微做错一点事情,就能听到他们在背后骂,果然是那个女人的女儿!我......我......”

边哭边吼,直到程泠打了一个嗝儿:“......”,这才停了下来。

她一面觉得自己把心中积累的这番话给嚷了出来,神清气爽,一面又立刻反应过来,糟了,好像说得有点多!

宋锦手足无措的看着那么小的人儿忽然站在自己面前爆哭,边哭边说,说到激动的时候貌似连鼻涕水都流出来了,最后以一个响亮的嗝儿作为结束。她又心痛又有些好笑,拿出手绢来把她的小脸先檫得干干净净,这才尽量放轻声音,柔声问道:

“泠泠,妈妈没有不要你啊。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呢?”

程泠面无表情的用鞋尖在地上画圈圈——但你最后还是没要我。

宋锦想了想,带着她在花坛边重新坐下。她不知道程泠是从什么哪儿听说她和程建军要离婚的,但既然孩子都已经知道了,她决定不再隐瞒,打算坦诚的和她谈一谈:

“泠泠,我.......的确是因为某种原因打算要和你爸离婚。离婚呢?就是原本住在一起的两个人不再住在一起了......”

程泠打断她,继续面无表情:“我知道离婚的意思。”

宋锦一顿,没再继续解释什么是离婚,“但你也不用担心,就算我们离婚了,我们还会是你的妈妈和爸爸,这一点是永远也不会变的。唯一的变化,就是我和你爸不再住在一起了。”

在她原本对离婚的筹划和想象力,最困难的部分就是面对女儿。她预备程泠会问诸如“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可不可以不离婚?”这样的问题,也预想过她会哭闹会不接受,这一段时间一直想的就是要如何回答和如何向她解释才能把对她的伤害降低到最小。但宋锦没想到的是,程泠对此却丝毫不提,她只是依然低头,然后说:

“但我不想和爸爸住,我想和你住。”

宋锦并没有因为不用面对那些问题而感到轻松,反倒是心疼。眼前五岁的女儿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她在想,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程泠已经从某种渠道得知了离婚的含义,也得知了爸爸妈妈要离婚的消息,然后这些天,她是怎么过来的,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一想到这个,宋锦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撕扯。

她抱住程泠,嗓音也有点哽咽:“好,你和妈妈住。泠泠,不管发生了什么,妈妈都不会丢下你。”

被拥入怀闻着妈妈身上味道的程泠闭上眼,这句承诺让她的心一下子就稳稳的掉回了原处。虽然来自于前世的芥蒂还在,但终归感受到了一份来自于骨血深处的安心。

她伸出手,也抱住了宋锦。

“不过,你刚说的,什么孙子?什么下雨没人接你回家?”待到她平静下来,宋锦小心翼翼的问出自己的疑惑。

程泠:......该来的总会来,还好她刚灵机一动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回答。

“我做了一个梦,”她含糊道:“梦见你和爸爸离婚了,然后爸爸后来又娶了个后妈,他们还生了个儿子。”

看来是混淆了梦和现实,宋锦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心疼。她双手握住程泠的肩膀,正色的向她承诺:“妈妈向你保证,这些事情一定不会发生。我们拉拉勾,好吗?”

程泠郑重的把自己的小手伸出来,接过了这一份保证。

母女俩在花坛的角落里休息了片刻,整理了一下心情这才继续往回走。宋锦提醒她:“泠泠,回到家后你就和以前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吗?而且,不管我和你爸之间发生了什么,他都依然还是你爸,你爷爷奶奶也是。”

她不将离婚的真相告诉程泠,就是不希望程泠因此而对自己的爸爸和亲人失望。大人之间的事情,她并不想把小孩给牵扯进去。

“总之,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只要记得妈妈的保证。不过,可能到时候会把你送到外公外婆家住一段时间,好吗?”宋锦怕她不能理解,赶紧解释道:“不是不要你,到时候妈妈会去接你回来。”

“好。”程泠很乖的点头。

宋锦这才继续牵着她往回走。

宋锦结婚后就和程建军一起和他爸妈一起住。这报纸上天天说城里住房紧张,其实县里面也是,好在程建军他爸程年和他妈田彩霞都是钢铁厂的工人,前些年分了一套小房子,有两间房,虽然面积不大,但总比那些家里三代人挤在一间房的要好。

这套小房子,程泠一直住到八岁的时候。印象蛮深的是,在程建军和温小雅结婚后,他们在客厅的一角拉了个帘子,用木板搭了一张床,帘子拉上,就成了程泠晚上睡觉的地方。她在客厅一直睡到程文鸿出生后,程建军咬咬牙在县城另买了一套房子,才有了自己的房间。

跟着妈妈走过长长的暗暗的楼道,程泠的心情不免有些唏嘘和复杂。这里承载了她五岁前最美好的时光,却也见证了她之后的孤单与煎熬。

“哟,知道回来了?”打断她回忆的是熟悉的女声,带着点尖刻的嗓音一听就是她奶奶田彩霞。只不过,这个时候的她,嗓门还要更大一点。

一听,就是个不好惹的。

“车子开晚了。”宋锦淡淡的道。

田彩霞上下逡巡了一番,看到母女俩手上没有提别的东西,嘴一撇:“还等着你带回来的菜下锅呢,建军不是喜欢你妈种的毛豆吗,怎么不带回来点儿说起来,亲家母也好久没送菜过来了吧?”

宋锦心里冷笑。往常她回家总是会带些鸡蛋啊蔬菜啊过来,她爸妈也十天半个月的会送一些自己种的菜来,但在田彩霞看来,这倒成了必须的了。

她挑眉:“您也不用等了,这以后可能都没菜送过来了。”

田彩霞一愣。

宋锦看她的反应,继续说道:“反正,这三天两头的送菜,别人也不承这情,那还送啥?自己不能吃吗?再不济,卖出去还能换几张票子,不是更好?”

“你!”田彩霞没想到自己就随口抱怨了一句,她会怼回来还怼得那么直接,惊得差点话都说不顺了:“你!你这是怎么和我说话的!”

宋锦带着程泠回房,看也不看她,甩下一句:“怎么说话?照着道理说话!有人这样做,我就这样说!”

关上门,这脸上的冷意依然还没消退下去——以前是她脑子瓦塌了,对他们太好,才让他们一个个的蹬鼻子上脸的以为她好欺负。

这次她爸出事,家里所有的存款都拿出来了,还要到处借钱。宋锦把自己之前存下来的私房,不多,两百来块也都拿了出来,再问公婆打算借三百块,凑个五百整给爸妈送过去,到时候再还上。没想到田彩霞咬定家里没钱,别说三百块,就是五十块都不想拿出来,最后给了个三十块。

呵,单说她爸妈这几年送过来的菜都不止三十块,更别提逢年过节提过来的礼。也是那一次,她无意间听到田彩霞对程建军说:

“我早就说,这农村的就是不行,你还不听。你看她爸,这悄无声息的就搞出这么大一件事来。一个农民,没见过什么世面还敢学着别人去开公司,果然被人给骗了吧!

程建军不耐烦的:“妈,你就少说几句吧。这三百块钱也不多,你这做得也是有点过,说出去都不好听。”

“过什么过!三百块钱是不多,但那也是我的血汗钱!她家这次欠了这么多钱,鬼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哟。这哪敢借给他啊!要我说,当时就不该结她这门亲。你看看,人温小雅多好,爸爸是农商银行信贷部的主任,都说了可以把你安排进银行。儿子,你别没数,这银行可是个好单位,别人可都削尖了头的想往里挤。”

程建军沉默了下来,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