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眸微转,容锦灵机一动,撩起垂在裙间的坠子柔声道:“你送的这个挂坠我很喜欢,瞧着很独特,这是用什么做的?”
初到此地,德勒克依照规矩,给很多人都送了礼,但却没有一个人稀罕,没想到她居然会把他送的坠子佩戴在身!
她既问了,他不好不答,遂如实相告,“这是嘎拉哈。”
“嘎拉哈?那是什么?”容锦再次追问,却把他给难住了,只因他也不晓得这话用汉文该怎么说。
趁他苦思冥想的档口,容锦顺水推舟地道:“这样扒在你窗前说话似乎不太好,不如我进去,你慢慢讲与我听。”
没等他应承,她便往前门走去,顺势溜了进来,还把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端出几碟糕点来,一一为他介绍着,
“这个是如意红豆糕,这是凤梨酥,我也不晓得你喜欢哪一样,便每样都带了几块,你尝尝看。”
那些糕点看起来似乎很美味,闻着也很香,这会子他还真有些饿了,但一想起被永琨他们捉弄的场景,德勒克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上当,无视糕点的香气,义正言辞的道:
“我不饿,给永琨吃。”
“我给他留了,这些是给你的。”为防他再拒绝,容锦率先表明来意,“其实我今日来是想跟你学蒙语,我请你吃糕点,你教我蒙古话,如何?”
她之所以这么说,一来是想打消他的顾虑,二来是因为她很清楚,男子汉大都有自尊心,她若直接说,我教你写字吧!他可能会有逆反心理,不乐意学,即便勉强去学,大约也会有些自卑,心里不舒坦。
顾及到他的感受,她才换了种方式,主动向他求教。
她一再央求,笑容甜美,一脸无害,德勒克虽然不太乐意,却也不便拒绝,毕竟她是公主,说好的满蒙一家亲,若是惹恼了她,她再向乾隆帝告状,反倒成了他的罪过。
念及后果,德勒克只这才勉强答应教她,“嘎拉哈指这里。”
说话间,他指了指自己的腿,容锦这才恍然大悟,“唔---原是膝盖的意思。”
“膝盖?”德勒克不自觉的跟着她念了一遍,方知嘎拉哈的汉语是这么念的。
“那嘎拉哈的蒙文怎么写?”说话间,容锦来到桌前,歪头瞄了一眼他写的那些汉字,德勒克颇觉尴尬,顺手拿了张白纸将它遮住,窘声道:
“写得不好。”
“你才学了两三日,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他的字一笔一划很用心,至少没有写错字。只是有些笔划写得不标准,以致于整体瞧着不美观,时大时小,但容锦觉得问题不大,只要稍加点拨,他肯定能改过来。
深知这只是恭维之词,德勒克也就没当真,起身将圈椅让给她,他自个儿拉了个凳子过来,两人并排而坐。
容锦找了张干净的纸,她先在左边写下膝盖二字,顺口说道着,“膝的左边是‘月’字,《康熙字典》里有记载,凡是跟人的身体有关的字,比如脸、腿、脚,都是月字旁,你只要看到这个部首,哪怕不认得,也能猜到它和身体有关联。”
生怕他听不懂,她说的时候还会指着自己,拿自己作比,德勒克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顺手在她的字右边写下蒙文里嘎拉哈的写法。
接下来,两人各自练习,看谁学得快,容锦照着他所写的学着写了一遍,即便是照葫芦画瓢也是有困难的,急得容锦唉声叹气,直呼好难,
“我怎么觉得蒙文比汉文更复杂?我是不是太笨了?”
她这沮丧的情态不禁让他想到自己学写字的模样,看来不管是谁,一学起陌生的文字都会头疼,遂宽慰道:
“你不笨,我学汉文也难,别难过,一起学。”
道罢他又开始练字,他的话很少,她若不吭声,他绝对不主动开口。
实则容锦常年待在宫中,也晓得言多必失的道理,除却跟和敬打趣之外,平日里她也很少说话,现下为缓解尴尬的气氛,她只好多说些话,希望能尽快跟他熟络起来,他大概就不会那么拘谨了吧?
她本是一番好意,可在德勒克看来,她的问题似乎很多,总在向他问询各种字词,他本打算下午背十句《三字经》的,她一来,耽误了他背书,他有些着急,暗自思量着她什么时候会走。
抛开需要背书这一条,回答她的过程其实还是很有趣的,毕竟蒙文是德勒克最擅长的,一跟她讲解起来,他便神采飞扬,重新找回了自信。
两人就这般互相学写字,不知不觉间,他俩的字已经写满了一张纸,一个汉字对应一个蒙字,整整齐齐的排列着。
师傅们虽然也会教,奈何他们很忙,只会让他自己勤学苦练,不可能逐字拆解,也不会教他走捷径。
多练的确能学成,然而德勒克的年纪摆在这儿,他没有十年可以磨,为了让他更快的记住,容锦想方设法的把字的释义结合字本身讲与他听,
“你瞧这个‘燕’字,头顶是鸟头,中间的是身子,两边像翅膀,底下的四个点像鸟儿的尾巴,只要记住鸟儿的形状,就能认得这个字……”
容锦很有耐心,不厌其烦的教他,直至酉时,约摸着其他阿哥们快回来时,她才离开。
待她走后,德勒克长舒一口气,至于她送来的那些糕点,他一块都没动,皆赏给了那些下人们。
他那宝贵的一个时辰都被她给消磨了,德勒克不敢耽搁,赶紧继续背书。
此刻再看《三字经》时,他惊讶的发现,才刚容锦向他讨教蒙文的那些字词基本上都是《三字经》里的。
原本他看着这些汉字就像是看天书一样,只能死记硬背,这会子再瞧,竟有十几个字都是他认得的,且容锦还跟他讲过这些字的含义。
懂得含义之后,他的脑海里一派澄明,不再像先前那般,乱如一团浆糊。再去背诵就简单了许多,原本他背十句需要将近一个时辰,这会儿竟然只用了一刻钟便背完了!
倘若往后背书都这么简单,那他便不必如此煎熬,赶紧背完这本,再继续学下一本,尽快达到师傅的要求,他就可以离开那帮小屁孩,免遭他们祸害。
晚膳过后,忙碌了一整日的德勒克才能稍稍放松片刻,在夜色下毫无顾忌的练武打拳,直至练到浑身冒汗,沐浴更衣之后,他才入帐歇息,睡前脑海中还在不断的循环着:
人之初,性本善……
德勒克本以为昨日她只是心血来潮才会找他学蒙语,未料今日午后她竟然又来了!
看到容锦身影的那一刻,他峰眉紧皱,顿感惆怅,“又是你?”
“又”这个字略扎心,容锦脚步微顿,紧咬榴齿,面色发窘,低眉细声道:“你好像……很不欢迎我?”
说实话,他并不期待她的到来,这姑娘话有点儿多,一直在他耳边说个不停,他觉着聒噪,不过看在跟她一起念书能多识字,长见识的份儿上,他还是决定忍一忍,遂改口道:
“欢迎,我是说,你直接来,别带糕点。”
原是为这个啊!容锦稍稍安心,并未多想,将食盒放在桌上,眉眼弯弯,莞尔一笑,“糕点是我自个儿做的,反正闲来无事,就多做了些,倒也不费事。昨儿个你教我写的蒙文很有意思,我还想多学一些……”
接下来的每一日午后,睡罢午觉的容锦几乎都会过来,陪着他一起练字念书,纠正他的发声。
德勒克学得很认真,但对她始终淡淡的,并没有表现得太热情。容锦能感觉的到,他对她仍有一丝防备,大约是因为对这个环境太陌生,无法彻底放开自己。
无妨,慢慢来,总得有个适应的过程。
这会子刚练完字,他正在读书,她就安静的坐在桌边,小手杵着下巴,默默打量着屋内的陈设,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他身上。
犹记得初见他那日,他是真的肤若古铜,容锦一直认为一白遮三丑,可他的黑却丝毫没有掩盖他五官的优势:
不高不低的眉骨恰到好处,鼻梁挺翘,一如山脊,唇窝深邃,宛若幽潭。
这才过去了半个月,许是皇宫的水养人,又或许是因为他整日的待在屋里没晒日头的缘故,容锦总感觉他白了许多,俊美与野性两种矛盾的气息竟能在他身上完美的相融,毫无违和之感。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本该是最贪玩的时候,且他来自蒙古,骑马射猎是他的强项,他肯定也很渴望去校场放松一下吧!
然而他没去,每日午后都待在书房里学汉文,容锦只陪他一个时辰便觉难熬,他每日学那么久,怎生受得?
能如此自律且持之以恒,他的毅力令容锦深感佩服。
专心读书的德勒克并未注意到她的目光,日子苦不苦,他不在乎,他只想尽快学好汉文,摆脱被人嘲讽的尴尬处境。
今儿个她离开的有些晚,这会子日头都快要落山了,天边一片橘红,暖暖的色调平添一丝温馨。
刚出乾西四所,容锦便撞见了学完骑射归来的阿哥们。
和亲王府的世子永璧一眼就瞧见了她,故意扬声道:“哎?那不是我妹妹吗?八成是来找明瑞的吧?”
说话间,他微偏头,看向旁边身着绛色袍褂,眉目俊郎的少年,笑得意味深长。
这少年便是富察皇后的侄儿明瑞,皇后之父李荣保去世之后,皇后的四弟傅文承袭了承恩公的爵位,明瑞乃是傅文的长子,因着他姑母的关系,有幸入得皇宫给阿哥们做伴读。
常年待在宫里的他与容锦也算是相识多年,少时大伙儿都没在意,而今年长些,他们少不得会开几句玩笑。
瞧见她的身影,明瑞心下欢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打岔道:“兴许她是来找永琨。”
“永琨住西南角,不在那个方向,再者说,她这个时辰过来,不就是等你的嘛!”
三阿哥永璋亦附和道:“咱们哥儿几个里头,也就明瑞没被她训过,她跟咱们从来不客气,一到明瑞跟前儿就端庄窈淑,温雅得很呐!”
众人跟着起哄,明瑞义正言辞的反驳道:“那是因为你们是她的兄长,她在亲人面前无需顾忌,跟我这个陌生人才会客气。”
拍了拍他的肩膀,永璋挑眉提醒道:“想做容锦的亲人还不简单?你再加把劲儿,便可成为永璧的妹夫。”
得!越扯越远,这要是让容锦听到,一气之下再不理他可如何是好?明瑞干脆住口,再不搭腔。
方才离得远,容锦没听到他们的玩笑话,待走近后,她朝着几位兄长福了福身,他们极有眼色,先行告辞,只留明瑞在此。
待他们走后,明瑞舒眉展颜,主动跟她解释道:“今儿个有射箭比赛,这才耽搁了,回来得晚一些,让你久等了。”
容锦面色微怔,一双星眸写满了诧异,心道我并未等你啊!